清泉擊石
作者：圓融 圖@過去與失去
旭日垂在半空中慢慢升騰，嫩黃的日光似縷縷明亮的金箔鋪在沈默的大地上，透過薄薄的霧，苔蘚味的空氣鉆進人的鼻腔，隱隱約約的朦朧之音追逐著我：遠聽，有樂章中的音符跳動；近聽，是竹林中的清泉擊石。
這裏只不過是一個小鄉村，小到無人問津，小到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家人，靠著近鄰的關系相依為命。偶然讀到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這裏雖沒有桃花林，卻是「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一片郁郁的世外園林醞釀著我的爛漫純真。汩汩水流伴我入眠，汩汩水流將我喚醒。我頂著高高的太陽和天空中平穩遊移的白雲來到清泉旁邊，我的夥伴已經拾了一堆鵝卵石，鵝卵石雜亂地躺在她掀起的衣擺上，褲腿一高一低地卷著，但仍然被泉水打濕了一角，水珠掛在睫毛上，掛在臉頰上，掛在微微翹起的嘴角。
我們一起揮霍著這些石子用來打水漂，當水面出現連續五個的波紋時，歡呼聲和泉水擊石的聲音攪在一起，像氣泡水在玻璃杯中翻騰般熱鬧。
等到日暮將近，奶奶佝僂著腰從庭院中蹣跚著出來，拿著秀綠色的毛巾追出來擦著我們濕乎乎的身子，柔軟的觸感，奶奶溫熱的手掌驅散著我身上的寒意，輕柔的話語在我耳邊響起：「這樣會感冒的。」
我總對奶奶的巧手很好奇，她能用溫厚的手掌讓我沈沈地睡去，手指上厚厚的繭子觸碰著，讓人格外安心；她能用跳動的手指捏出讓人吃了會變開心的糕點，開心味的草莓蛋糕，快樂味的竹葉糕，高興味的榆錢酥…但令我念念不忘的，是用那清泉水濯洗過的槐花做成的槐花糕。
正是春天的光景，清泉水溜過石縫，磕在有棱角的巖壁上，迂回地轉個彎，浸沒奶白色的槐花，氤氳花香透過水汽直鉆鼻腔，勾得我和鄰居家的孩子直流口水。槐花和加了糖的韌面團一攪和，再由奶奶粗糙有力的手掌捏出十幾個大小一樣的圓柱，壓一壓，分別地擺在竹枝編的圓墊上，上鍋蒸。
大鍋熱氣蒸散，花糕的醇厚清甜順著鍋邊擠出來，我等不及，直追在奶奶屁股後跑。槐花糕甜滋滋的，沁潤肺腑，掰開嫩呼呼的面團，熱氣從夾縫中竄出來，我一邊吹著，一邊下口，將糕點整個放進嘴裏，槐花瓣的汁液在空腔中爆開，和軟軟的面團一起嚼著，滑嫩彈牙，根莖「咯吱咯吱」地嚼著，鮮甜的爽滑，內芯燙燙的，咬下去是豐厚的滿足感，讓我吃了一塊又一塊…
經過一天的喧鬧，我摸著圓鼓鼓的肚子，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用手托著圓鼓鼓的腮，奶奶拖沓著步伐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邊，用熱熱的胳膊和體溫擁著我，花白的頭發搔得我的脖子癢癢的，軟軟的，奶奶身上的味道香香的，讓人心安。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夜幕沈沈地蓋住大地，閃爍的星星像少女衣服上的碎鉆，折射出點點微光。沈靜的夜晚，不聽話的情緒會從心裏悄悄跑出來，青澀的少女心境，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的題目，迷茫的未來…揮也揮不掉，理也理不清，我任其肆意攀爬，不去阻止，我好似聽見了清泉對我的低語，她說，你是個很棒的女孩。
奶奶從前總對我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離別只是為了更好的重聚。
可她騙了我，她永遠離開了我，讓我再也抓不住奶奶的影子，就如縷縷泉水親吻我的手掌，卻毫不留情地從我的手指間逃竄。奶奶的棺槨就在清泉旁邊的竹林中。
這是我告別這個小村莊後的第一次回家，兒時在這的歡顏笑語，苦悶憂愁，片片溫情，都隨著清泉瘋狂跑向了遠方。我們這裏是泉眼，我從未去過清泉流淌過的地方，我順著水勢一路向下走去，我的身影消失在蒙蒙的夜色中。
我走出了這個三五步就可以走出的小村莊，茫茫圓月點綴在高空中，被厚厚的雲層遮擋，我蹲下身，不再向遠處走去，我蹲在小村的邊緣線上，似乎還能聽見泉水汩汩的聲音，我對清泉喃喃低語：奶奶，你聽見清泉擊石了嗎？我還能聽見。泉水不聽話地打濕了我的衣服，我為什麽看不見你奔來的身影？」
汽車的排氣管吐出黑惡熏臭的氣體，載著我一步一步遠離這個村莊，汽車的鳴笛和轟隆隆搖晃的車身不平緩地行駛在泥地上，我再也聽不見清泉擊石，他裝載著我和奶奶的全部夢境流向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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