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劉景文、米芾與王獻之【送梨帖】的塵煙往事
翁銘峰/文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蘇軾這首贈劉景文的詩,社會上廣為流傳,其實這背後隱藏的故事,更令人感懷不盡。蘇軾寫這首詩的時候,劉景文58歲,他自己也已55歲,有人說,這既是寫給劉景文的,也是蘇軾勉勵自己的。
劉景文,名季孫,景文是他的字,北宋祥符(今河南開封)人。其父劉平是北宋名將,允文允武,曾做過朝廷監察禦史。北宋和西夏開戰時,劉平是守邊將領,因孤軍救援延州,寡不敵眾,掌兵權的奸臣卻不肯支援,最後戰敗,被押解到興州,「罵賊不食而亡」。劉景文有六個哥哥,均才華出眾,卻個個短命,來不及顯露光芒就都先後去世了,家道中落,只有劉景文一人活了下來。劉景文繼承了父親的衣缽,在軍中當了一個小官。宋哲宗元祐年間,以左藏庫副使擔任兩浙兵馬都監,相當於從八品的官職。
元祐四年(1089)七月初三,經過長途跋涉,蘇軾自汴京來到杭州,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從朝中高官到地方任職,在一般人看來未免有些「落魄」,但再度來到杭州,並且從輔佐改任主政知州,蘇軾內心還是非常愉快的,也因此而自我慶幸,後人評說蘇軾「請越得杭,恩出望外」。也就在那時,蘇軾與劉景文兩人成為上下級。蘇軾治理西湖,劉景文「輔佐蘇公開西湖,日由萬松嶺以至新堤」,出了大力。蘇軾十分欣賞劉景文的詩文,稱他為「慷慨奇士」,兩人經常詩酒往來。蘇軾傳世詩文與劉景文相關的有很多,如【次韻劉景文周次元寒食同遊西湖】【書劉景文左藏所藏王子敬帖】【書劉景文所藏宗少文〈一筆畫〉】【又和景文韻(牡丹松檜一時栽)】【次韻劉景文送錢蒙仲(三首)】【次韻劉景文登介亭】【袁公濟和劉景文〈登介亭〉詩復次韻答之】【次韻景文山堂聽箏(三首)】等,【蘇軾詩集】收錄與劉景文直接相關的詩文有45篇之多。他們惺惺相惜,相見恨晚。
元祐五年初冬的一次宴會上,蘇軾為劉景文創作了那篇流傳千古的七言詩,伴隨蘇軾的星光,劉景文也人生不朽了。此前,由於朝中沒有後台,幾十年來劉景文一直得不到升遷。盡管如此,在蘇軾眼中劉景文依然是一個有氣節的人。清人王文誥在【蘇詩編註整合】評價說:「此是名篇,非景文不足以當之。」杭州相處不足兩年,可他們以詩文為紐帶,友情早已跨越了上下級的門檻。那年十二月十二,蘇軾同劉景文、義伯、聖途、次元、伯固、蒙仲等人一起遊了七寶寺,還作了一首「題竹上」的五言詩:「結根豈殊眾,修柯獨出林。孤高不可恃,歲晚霜風侵。」
蘇軾才華過人,卻仕途坎坷,劉景文亦復如是。他工詩能文,仕途卻多年停滯不前,58歲了,才做到兩浙兵馬都監。蘇軾為劉景文鳴不平,向朝廷上了【乞擢用劉季孫狀】的奏章,誇贊劉平、劉景文父子,說劉景文「博通史傳,輕利重義」,希望朝廷能重用他。經蘇軾舉薦,朝廷任命劉景文以文思副使的武職出守隰州(今山西隰縣),從七品官。可惜,好景不長,劉景文隰州任職不過兩年就去世了。南宋光宗朝詩人姜特立為劉景文作過一首詩,詩文寫道:「憶昔劉景文,其父死西戰。出身與我同,詩文亦璀璨。結交蘇與黃,秦張同一貫。文武初不分,西班不須換。」劉景文不僅與蘇軾是好友,也與當時眾多文人交好,如王安石、米芾、張耒等名士,他們多有詩詞唱和,也從側面肯定了劉景文的修養與為人。
元祐六年,蘇軾匆匆奉詔離別了杭州。回京後,他迎來了人生最高峰,升任吏部尚書,離宰相僅一步之遙。兩個月後,蘇軾再次請求去外地任職,最終被安排出任穎州知州,但在穎州任上也僅半年有余。其間,劉景文曾兩次到穎州與蘇軾相聚共飲,總計大約盤桓了半月時光。元祐六年十一月初,劉景文第一次到穎州,蘇軾因患病在家臥床休息,忽聽「小兒更傳呼,髯劉已到城南隅」(「髯劉」即劉景文),病中的蘇軾喜不自禁,【喜劉景文至】一詩生動地描述了當時的喜悅心情和場景,「我聞其來喜欲舞,病自能起不用扶」。元祐六年十二月十九是蘇軾56歲生日,劉景文特意寄了古畫【松鶴圖】並附上詩文以祝壽,蘇軾作了詩回贈答謝,即【生日,蒙劉景文以古畫松鶴為壽,且貺佳篇,次韻為謝】,回憶了與劉景文相處的美好時光。元祐七年二月,蘇軾轉任揚州知州,劉景文再次到穎州為蘇軾送行。
其間,劉景文還給蘇軾寄過一首詩,詩名為「寄蘇內翰」:「倦壓鰲頭請左符,笑尋穎尾為西湖。二三賢守去非遠,六一清風今不孤。四海共知霜鬢滿,重陽曾插菊花無?聚星堂上誰先到,欲傍金樽倒玉壺。」穎州也有一處西湖,詩文描述的是蘇軾在穎州的生活心境,對為民造福、建功立業的渴望,對詩酒唱和生活的歡欣,字裏行間洋溢著摯友間的深情厚誼,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蘇軾守穎州期間存詩62首,其中與劉景文唱和的有9首,除了【喜劉景文至】【生日,蒙劉景文以古畫松鶴為壽,且貺佳篇,次韻為謝】,還有【次韻劉景文見寄】【禱雨張龍公,既應,劉景文有詩,次韻】【劉景文家藏樂天〈身心問答三首〉,戲書一絕其後】【和劉景文見贈】【和劉景文雪】【用前韻作雪詩留景文】【次前韻送劉景文】等。
據【蘇東坡全集】的【乞賻贈劉季孫狀】記載,劉景文「博通史傳,性好異書古文石刻,仕宦所得祿賜盡於藏書之費」,蘇軾說他「有書三萬軸,畫數百幅」。劉景文家藏晉代書法家王獻之【送梨帖】,兩行11字,「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缺失了「送」字),字跡凝重、秀健而有法度,蘇軾對其評價極高,還專門作了一首絕句:「家雞野鶩同登俎,春蚓秋蛇總入奩。君家兩行十二字,氣壓鄴侯三萬簽。」唐朝李泌,人稱「鄴侯」,家富藏書,且多為書祖,世上可比肩者甚少。蘇軾認為,王獻之這兩行字,蓋過了鄴侯收藏的所有書帖。
米芾【篋中帖】
劉景文和米芾的交往也是因為兩人有共同的收藏愛好,可他們的交往卻是有著別樣的味道,這自然跟米芾的性格以及為人處世有莫大的關系。米芾傳世有一件著名的行草書信劄,就跟這【送梨帖】相關,那信劄被後世稱為【篋中帖】,又稱【致景文隰公閣下尺牘】【天機筆妙帖】,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是米芾於北宋哲宗元六年寫給劉景文的。
信劄前首為元朝書法家鮮於樞題寫的「南宮天機筆妙」六字。信劄的正文寫道:「芾篋中懷素帖如何?乃長安李氏之物。王起部、薛道祖一見,便驚雲,自李歸黃氏者也。芾購於任道家,一年揚州送酒百余尊,其他不論。帖,公亦嘗見也。如許,即並馳上。研山明日歸也,更乞一言。芾頓首再拜。景文隰公閣下。」信劄中的「景文隰公閣下」,即隰州劉景文。
米芾晚年喜好收藏書畫,經常收購或用自己所藏珍品與別人進行交換,以換得傾心的作品,這件信劄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當時,米芾看中了劉景文收藏的王獻之【送梨帖】,就得用價值相當的藏品去交換。他打算用自己收藏的一件懷素帖(信劄中提到的「篋中懷素帖」)、歐陽詢真跡二帖、王維雪圖六幅、正透犀帶一條、玉座珊瑚一枝等進行交換。經過溝通,劉景文對米芾收藏的李煜研山感興趣,奈何那研山被駙馬王詵借走了,遲遲沒有歸還,雙方這次交易最終也沒能達成。【篋中帖】的書寫內容便是米芾意欲以自己的一件懷素帖來換取劉景文收藏的王獻之【送梨帖】,寫信征詢劉景文意見。當然這或許不是兩人那次交易的最早交流信件,或許此後也還有類似信劄,但可能都已經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了。米芾對晉人書法的追求,可以說是到了癡迷的程度,他有很多手劄跟晉人書法有關。除了【篋中帖】,傳世的還有【李太師帖】【好事家帖】【武帝書帖】【論草書帖】,夢想得到一件晉人法帖,米芾都快瘋魔了,甚至連書齋都取名為「寶晉齋」。最後,米芾用那研山換了蘇舜欽的侄孫蘇仲恭在鎮江的一套宅邸,那已是十年後的故事了。
王獻之【送梨帖】
米芾一生雖在多地任職,鎮江卻始終都是他的居住地。他在【弊居帖】(又名【甘露帖】)信劄中,描述了住所的位置,「弊居在丹徒行衙之西,閑堂、漾月、佳麗亭在其後,臨運河之闊水。東則月台,西乃西山,故寶晉齋之西為致爽軒。環居桐柳椿杉百十本,以藥植之,今十年……」弊居寶晉齋和致爽軒在丹徒行衙之西。米芾無論在何處任職,都有「寶晉齋」以存放書畫,「致爽軒」用於居住。元符三年(1100),米芾收到蔡京送的謝安【八月五日帖】,寶晉齋裏終於有了晉人法帖,晉帖情結終於得以實作。但這一年對於米芾來說,還真是多事之秋。那時他已債務纏身,附近的甘露寺突發火災,化為了灰燼,卻放過了近在咫尺的衛公塔和距寺廟稍遠一些的凈名齋。米芾懸著的那顆心終於松弛下來,事後還專門為此事作了詩,不言悲痛,但表慶幸,說「神護衛公塔,天留米老庵」。他花多年心血收藏的書畫佳作以及收集到的瑰寶,大都存放在凈名齋和寶晉齋裏,【畫史】曾列有他甘露寺藏畫的部份清單,那些可都是無價之寶。
那次火災後,米芾覺得不宜繼續在那處居所住下去了,風險太大,於是就盤算遷居。他看中了北固山下一片古木參天之處,曾是晉唐時有人居住過的地塊,他經常流連於那裏。經打聽,那地塊為蘇舜元(蘇舜欽之弟)的孫子、學士蘇仲恭所有。潤州蘇氏與米芾本就是好友。巧的是,蘇仲恭早就看上了米芾的靈璧研山,曾托人說情,擬以重金購買,可惜米芾不賣。這次,米芾竟相中了蘇家的宅基,蘇家再次提出以研山互換,米芾雖然舍不得,但安家還是排在第一位的。透過好友王漢之兄弟從中牽線說合,兩家最終互換成功。【鐵圍山叢談】【宋稗類鈔】都對米芾用靈璧研山換取蘇家宅地之事交代得比較清楚。蘇氏拿走了米芾珍藏30多年的研山,米芾拿到了蘇家祖傳的那塊地,石與地順利易主,成了一段歷史佳話。當然,這已是米芾與劉景文錯失那次交易10年後的事情了。米芾用換來的地建了海嶽庵,崇寧元年(1102)建成,深受米芾喜愛,他在那裏留下了許多墨跡和詩篇,並專門題寫了「天開海嶽」的大字匾額。米芾逝世後,兒子米友仁在那件【瀟湘奇觀圖】的畫上題了一段長文,說「先公居鎮江四十年,作庵子城東之高岡上,以‘海嶽’命名」為米芾「鎮江三遷」作了結語。
蘇軾年長米芾14歲,不管在文學方面,還是在仕途上,蘇軾都是米芾的前輩,也是米芾的偶像,兩人之間的交往最初源於米芾前去拜謁蘇軾。米芾【畫史】記載:「吾自湖南從事過黃州,初見公(蘇軾),酒酣,曰:‘君貼此紙壁上’。觀音紙也,即起作兩竹枝、一枯樹、一怪石見與。後晉卿借去不還。」從中可知,米芾初次見蘇軾,就在黃州。北宋溫革【跋米帖】寫道:「米元章元豐(1078—1085)中謁東坡於黃岡,承其余論,始專學晉人,其書大進。」兩人相談甚歡,米芾還得到蘇軾的指導,書法有了很大精進,這也是米芾追求晉人意趣、搜羅晉人法帖、試圖換得劉景文所藏王獻之【送梨帖】以及取名寶晉齋的最早緣起。
元祐二年,米芾離京南下揚州,在謝景溫手下做幕僚,時任揚州知州的謝景溫曾是米芾在長沙時的領導,亦雅而好文,關系相處融洽,米芾甚是得意。公事之余,米芾尤好收藏,而揚州也是富庶繁華的都市,可以大量結交文人墨客、商賈大儒。元四年,蘇軾四月出京,六月至揚州訪米芾。兩人都愛好收集硯台,這次見面,米芾也定是好一通「顯擺」自己所藏名作、佳硯,蘇軾得以遍觀米芾藏品,還專門為此作了詩,【蘇東坡全集】卷七十五收錄了【米黻石鐘山硯銘】詩一首,那時米芾還叫「米黻」,元六年前後才改名為「米芾」。
元祐七年,米芾赴任雍丘縣令,途經揚州,當時蘇軾在揚州做太守。米芾專門前去拜訪。據說這次相會米芾曾當面問蘇軾:「世人都說我癲狂,是不是這樣?」蘇軾也是向來幽默,調侃自然也是有可能的,「吾從眾」的回答想來也是真實的。這樣的回答,米芾是不是覺得尷尬我們不得而知。瑣碎的小事,記載於古人筆下,卻也表明他們之間經常如此相互打趣戲謔。
清代書家翁方綱在【米海嶽年譜】中記載:「七年壬申九月,蘇子瞻自揚州召還,元章知雍丘,具飲餉之。既至,則又設長案,各以精筆佳墨紙三百列其上,而置饌其旁。子瞻見之,大笑就坐。每灑一行,即伸紙共作字。以二小吏磨墨,幾不能供。薄暮,灑行既盡,乃更相易攜去,自以為平日書莫及也。」因雍丘距京較近,米芾曾前往拜訪蘇軾。那段時間,蘇軾傳世書作有【與米元章書】、【與米元章】書三則等,兩人之間密切的書信往來,可知關系處得極好。
值得一提的是,元祐七年五月,劉景文卒於隰州。蘇軾不忘友情,在後事料理上盡力幫助,並在元祐七年十月寫了【乞賻贈劉季孫狀】呈送朝廷,「近蒙朝廷擢知隰州,今年五月卒於官所。家無石,妻子寒餓,行路傷嗟」,希望朝廷能夠給劉景文的後人多加撫恤。
哲宗紹聖四年(1097)正月,蘇軾當時貶居惠州,詩僧曇秀(與蘇軾、劉景文、晁補之等為好友)要印制劉景文生前詩,請蘇軾作【書劉景文詩後】一文。蘇軾慨然應允,他在文中寫道:「景文有英偉氣,如三國時士陳元龍之流。讀此詩,可以想見。其人以中壽沒於隰州。哀哉!哀哉!曇秀,學道離愛人也,然常出其詩,與余相對泣下。丁醜正月六日。謹題。」蘇軾人生最後幾年,一貶再貶,也一直奔波流離。動蕩飄零之際,蘇公哀思故友,追憶至友劉景文,字裏行間盈滿悲戚之情。
原載:中國書畫報 2024年3月27日 第12期(總第306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