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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丹:【我的阿勒泰】是天才破繭之作,李娟最大的魅力在於真實!

2024-05-25文化

「高、寒、旱 」是邊疆典型的自然環境氣候,深刻影響著邊疆人的日常生 活,也制約著邊疆的現代轉型, 自然之於人的桎梏,在邊疆生活多年的李娟體 驗尤為深切。傳說中的牧場是豐饒平糊的,而她筆下現實中的阿勒泰牧場更多 的是荒涼與貧瘠,牧民們一年四季服從自然的意誌,南北折返不已

新疆處於 西北以西的邊地,阿勒泰位於新疆北部,地貌類別復雜多樣, 自然環境酷烈, 夏季酷熱難耐,冬季寒冷漫長,春秋季節基本上屬於過渡期,時間很短,幾乎 是一個黃沙與冰雪裹挾的野漠世界,風災、雪災、旱災更是不定時地輪番登場。

在阿勒泰邊疆生存的是世代遊牧為生的哈薩克牧民,他們逐水草而居,一年四 季幾乎都行走在搬遷的路上,這種動蕩的生活,外人難以想象。在這裏生存的 人們始終以一種亙古不變的姿態承受與感應著大自然的暴烈與粗獷,這裏也遠 離現代文明,工業化、商品化在遊牧地區的普及較為有限,由此而衍生出一種獨特的生存景觀。

韓子勇作為一個在新疆生活工作過多年的學者,始終關註著邊疆人的生活 和邊疆的文學創作。他曾言:「就自然而言,沒有哪塊地方像這裏一樣, 自然 的參與、 自然的色彩對歷史文化發展行程的影響和制約如此直截了當地凸現在 歷史生活的表象與深層,有時候, 自然的‘故事 ’整節整節地被載入人的活動 歷史 」。

於丹也評價:【我的阿勒泰】是天才破繭之作,李娟最大的魅力在於真實!

李娟筆下哈薩克民族的生存嚴重依賴自然環境和時節氣候的變化,在 他們與自然的關系之中, 自然在很大程度上占據著主導地位,人的主體能動性 較弱。遊牧民族對於草場、牲畜的依附性強烈,一年四季搬遷不斷:「春天, 牧人們追逐漸次融化的雪線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驅逐的漸次南下。不停地出發, 不停地告別。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種,冬天孕育。夏避酷暑,冬避嚴 寒 」。依從自然的呼吸規律而起伏自己的胸膛,是他們一以貫之的生活方式,而這樣的生活方式充滿奔波跋涉的艱辛,更需要披荊斬棘的堅強毅力。

一、偏遠地理環境的隔絕

偏遠既是地理方位上的客觀描摹,也是有感於社會發展旁落後的主體認知, 偏遠也是創作主體的一種特殊的生存體驗,也是獨特的地理環境孕育出的審美 經驗。所謂地理環境,就是以地理空間位置為載體, 自然環境影響下的人類活 動及其賴以生存的環境。

阿勒泰(牧場與戈壁灘)的地理環境是以一種絕對強 大的壓迫式力量存在的,呈現出的是一種荒野四無鄰的闊大荒涼。李娟筆下的 地理環境不是人們生存活動的背景,而是橫亙在人們生活中無法忽略、無可更 改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又制約著人們的生活,阿勒泰面積開闊決定了哈薩克 牧民的遊牧距離之遠,生態脆弱又決定了他們的搬遷之頻繁,對他們而言,地 理空間的轉換也就意味著時間的流逝。

在一些關於邊疆的作品描述中,作家們會極力的渲染大自然的原始、蠻荒, 展示未被現代文明所汙染的純自然景觀,但他們筆下的大自然更多的是作為一 個故事敘述的背景出現,而在李娟的筆下, 自然景觀是以「實存 」的面目存在 人們的生活之中,成為人們無法脫離的壓迫性的客體力量。

封閉的生活環境和 交通的不便,使得生活在這裏的人很難走出去,外面來的人也很少願意留駐在 這裏。長期在這樣一種闊大又封閉的環境中生存,孤獨感是不可避免的。李娟 的家是一個半流動的雜貨鋪,經常隨著牧民的轉場來回搬遷,居住過的地方有 喀吾圖、沙依橫布拉克、巴拉爾茨、阿克哈拉,甚至沒有名字的戈壁灘、紅土 地……無一例外這些地方的生存條件都極其的差,要麽黃沙漫漫、白雪皚皚, 要麽荒無人煙、寂靜無比。

在散文【遙遠的向日葵地】中,她家位於一片荒涼 偏僻的戈壁灘中,人沒有任何被掩護的東西, 自家的蒙古包算是大地上唯一堅 硬的凸起,無論是從哪個方向走,走多長時間,都是無盡的戈壁灘。

李娟也曾 跟隨牧民們一同進入牧場生活,牧場的生活更像是被扣在鐵桶裏一般密不透風。 在【春牧場】中,開篇【荒野來客】開頭寫道:「在吉爾阿特,哪怕站在最高 的山頂上四面張望,也看不到一棵樹,看不到一個人。光禿禿的沙礫坡地連綿 起伏,陰影處白雪厚積。」

此文開篇就奠定了牧場上荒涼隔絕的基調,之後的一切日常生活都發生在這樣的環境中。冬牧場更是一個只有用衛星才能找得到的地方,作者在跟著牧民一家進入冬牧場之後,更是幾乎與世隔絕。在散文中, 作者多次描寫人們進城的艱難曲折,人們不知車什麽時候來,也不知道車會不 會來,只是懷著希望盲目的等待。作者也多次寫道自己所在位置的不確定性和 方位感的迷失;

牧人晚歸時,需要打著手電筒照亮,為他們回家辨明方向。李 娟筆下描寫的阿勒泰書寫有著真切的自我體驗,她用腳丈量這片土地的闊大與 荒涼,用心體悟身為人的孤獨與寂寞,在遼寂寬廣的荒野,身前身後都是一片 空茫,每平方公裏不到二分之一個人,在荒野中的一點兒聲響都會被虛空吸蝕,外面風雪交加、黃沙漫漫,人們會一整個冬季都蟄伏在地窩子裏。

在阿勒泰這片土地上,人也是自然環境中固有的一部份。「作為自然之子, 自然地理仍是決定我們的物質世界與心靈世界的一個重要因素,生產方式決定 社會生活,從而決定我們的歷史。從自然地理影響到生產方式, 自然地理是我 們最重要的物質世界和客觀基礎——越是上溯久遠,就越是如此。」

長久的生 活在一個封閉的地理環境中,會影響人的感覺與習慣,人會不自覺的產生孤獨 感,渴望依靠,牧民在放牧途中遇到陌生人都會寒暄半天,甚至是邀請客人吃 飯住宿,這是哈薩克歷來的禮節,但這禮節背後卻也有著人們對於溫暖互助的 祈盼與依賴。

哈薩克民族傳統的互助禮俗是遊牧生活的重要保障,當個人在大 自然面前顯示出微不足道的時候就更需要群體力量的支撐,互助互愛的需求也 就更為迫切,這種需求慢慢就成為了民族本能,他們倚重這種本能來更好的生 存。

在戈壁灘、牧場上生存的人們,「與自然的對話時間要比與同類的對話時 間多 」 , 人際的分散獨居使得個人生存與自然的關系要遠遠大於人與人的關系, 荒野一覽無遺的同時又無可憑附,人會不可避免的產生微弱感,才會對自然中 的一切渴望依賴,渴望依賴動物,依賴植物,依賴食物,依賴雨雪,這是在這 種無力改變的外在環境下,人們尋求的一種平穩生活方式,而這種平穩卻也經常被無法預測的自然災害侵襲,擾亂正常的生活秩序。

二、頻繁自然災害的侵襲

中國文學中向來就有面對自然災害,顯示人的力量、誇大人的鬥爭精神的 書寫傳統,如大禹治水、後羿射日、精衛填海等,這固然是一種積極向上的抗爭表現,然而現實生活中,更多的是人在巨大自然災害面前的無力, 自然災害對人類生產生活影響的殘酷無情和人類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與之抗衡造成的落差,使得人們的生存身影更加微弱渺小。

對於遊牧民族來說, 自然災害更是幾 乎一直貫穿著他們的整個遊牧歷史。阿勒泰自然環境脆弱,又密集著眾多不可 抗拒的災害,有旱災、雪災、風災、沙塵暴、洪災、蝗蟲災……阿勒泰富蘊縣 近 60 年共發生了各種自然災害達 30 次,因此,一直以來,哈薩克民族都是嚴格遵循季節指令以南北移動的方式來規避自然災害的風險。

災害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對生存資料的剝奪,人們失去生存的保障。【遙遠 的向日葵地】開篇就是【災年】,以此輻射出由旱年引發出的一系列的次生災 害,農業災害、(病蟲)生物災害以及為了種植與生存搶奪水資源而引起的糾 紛,這一切都只是為了保住被災害侵蝕三次之後葵花的生長,因為這裏的人只 能夠依靠土地生存,因此要與無常的大自然賭博:賭雨水、賭病害。對於這樣 一種無法掌控的命運,作者曾虛弱地贊美一切,贊美土地、種子,但也掩蓋不 了內心的恐慌,有著巨大的悲哀,越講卻越孤獨,在這一切的僥幸生存中覺出 自己的無知和無能。

而當沙塵暴來臨時,地窩子成為了最可靠的遮蔽物,人們 躲進地窩子最深處蜷縮著,又擔憂著地裏的葵花是否被摧毀。李娟在描寫沙塵 暴的時候,沒有誇張化,而是如實的呈現人們面對沙塵暴時的無能為力,在強 大的自然災害面前,人們尚且自顧不暇,更遑論去保護地裏的作物,只能在沙 塵暴過去之後默默承擔大自然扔下來的一切。在這裏求生,就必須將這些客觀 苦難視為生活中的一部份。

【冬牧場】中的居麻家,遭遇雪災之後,只能人扛 著鐵鍬去給羊群開路,等待政府的救濟,但是政府的救濟力量也終究是薄弱的, 最終能扛下來的牲畜只有一小部份,牧人只身逃亡。這樣無法預防的災害對牧 民本來就貧苦的生活更是一種雪上加霜的打擊,然而對此他們又多是忍耐而沈 默的。

身為遊牧民族,千百年來,這樣的一種生活方式和承受風雪之災的能力 已經與生命融為一體了,這是他們刻在骨子裏的生命延承,是他們生存的驕傲, 同時也是他們的軟肋,這使得他們求生看上去是那麽的艱辛,又是那麽的崇高。

邊疆惡劣的自然環境,不僅是人們必須面對的客觀存在,其強大的破壞力 也是人們無法擺脫的生存宿命,無法抵抗的自在天成的自然環境,無法改變的 外在生存處境,無法預防的自然災害,都在時時刻刻威脅著人們生存。李娟筆 下邊疆生存的人們,是完全依賴於自然環境的,不像紅柯、周濤筆下的人,具 有強悍的生命力、與自然環境對抗,在這過程中彰顯人的強大的生命意誌和力 量。

李娟筆下更多的是自然環境的壓迫和自然災害來臨時和過後,人們的忍耐和補救的希望,是一種根植於大地的無奈與堅韌。即使一系列的自然災害造成 的死亡,顯示了自然的殘酷所在,但人們並沒有放棄掙紮,依然一次次撿拾希 望,邊疆酷烈的自然地理環境,使得生命的生存與延續格外艱難,然而這片土 地上的人們卻從未逃避為求生而應有的一切努力,就像「我 」媽耐心地補種第 四次被災害淪陷的葵花地,牧民仍然在大雪天裏驅趕著羊群出去尋找枯草。

在 強大的自然壓迫與微弱求生背影之間的張力書寫中,寫出了邊疆人們在猙獰自 然環境下生存的苦難與苦難中保有的一絲生機,她從不過分渲染艱辛,更著意 刻畫的是艱辛背後那種始終堅持的希望和忍耐的毅力,表達了作者對植根於這 片土地上謀生的人們意誌的敬佩。李娟散文的溫暖與詩意也在這個意義之上生 成,在環境荒涼、生存艱辛的底襯下,溫暖凸顯、希望的微光閃爍,由此而散 發出濕漉漉的動人光澤。

與中心地帶的類同化都市文學的描述相比,李娟的散 文是一種迥異於都市文學的對照,這種對照不是像沈從文那樣的,要在人性和 民族層面上喚醒沈睡的國民性和民族血性,李娟的散文更多的產生的是生存面 向上的對照,現在的都市化發展更加的密集、緊迫、高效,人們也早已不參與 自然的四季行程,李娟的散文展現了在自然壓迫下的生存憂思,因此也能以一 種逆向化的敘述對邊疆、邊疆人的生存表達一種迥異於都市文學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