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得了尿毒癥,不換腎就是死路一條。
過繼的堂哥占盡了家中資源,此刻卻一推二六五。
「周家唯一的男丁不能捐!你一直最體貼,媽求你……」
懂事的人永遠在吃大虧?
與父母恩斷之日,我血流如註。
「善良的人絕情起來,你連跪的資格都沒有。」
1、
「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這是第五遍了,我嘆了口氣,扭頭去看病床上的爸爸,他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躲開我的視線,翻過身,背對著我。
「你過十分鐘再打一遍,你哥他工作忙,有時候顧不上接電話。」
平時忙不忙不知道,看到我的電話是肯定是會突然變得忙起來了的,我默默吐槽。
「不然我打給嫂子試試吧?」
爸聞言猛的一翻身,抓起放在床頭的保溫杯就劈頭蓋臉地朝我砸過來。
「幹嘛啊?我又不是沒兒子,身體不舒服了當然要找我兒子!找她一個外人算什麽?!」
滾燙的水濺了我一褲腳,我倒吸一口冷氣,壓住心裏的火氣。
「她是外人,可她一個外人當得了你兒子的家,你能怎麽辦?」
一句話戳中了爸的心,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蔫了下來,癟了癟嘴,吭哧道:「……別找她,你嫂子那脾氣,沒兩三句就得跟我頂起來……」
我不再說話,從床頭飯盒裏選了根黃瓜,拿了水果刀細細削著皮。
照顧糖尿病人有太多的食物禁忌,偏偏我的父親還是個脾氣特別倔強的老頭,總是控制不住口腹之欲,貪食又嗜甜,平時又不肯按時透析,一年裏總有那麽幾次鬧到嚴重要住院的程度,每次都要小半個月。
而每次住院,陪護的任務總是會落到我這個唯一在本地工作和生活的女兒身上。
我錘了錘酸軟的腰,昨晚熬了一夜,好歹爸的病情穩定了下來,我才合眼打個盹,就被爸爸叫醒,讓我打電話催他那在省城工作的好大兒回來看他。
這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趕去上班的路上,周承宇的電話終於來了,口氣極為不耐煩。
「我不是說了嗎,上班時候別老給我打電話,你怎麽回事啊?」
「我知道,哥,我也得上班!爸又住院了,這次挺嚴重的,昨晚上折騰了一宿才平穩下來,我這會得空才趕過去,今天肯定要被扣薪金了……」,我實在忍不住,辯駁了兩句。
「行了行了,有事說事,住院就好好住院唄,找我幹什麽?」
「爸說想讓你回來看他,去年新來的醫生問幾次住院都只有我陪護,他覺得人家在諷刺他沒兒子,他不高興,想讓你來探病……」
「我有那個時間嗎?我都忙死了,我們單位的假不好請,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哥,你不回來他就鬧,而且醫生說爸這次很嚴重,搞不好已經惡化到了尿毒癥……」
「行了別說了,馬上放假了,不行讓你嫂子帶媽和孩子先回去看看吧,我這忙完了再說!」
不等我把話說完,電話那頭已經傳來了嘀嘀嘀的忙音。
周承宇的脾氣我可太了解了,一貫恃強淩弱,但遇強則弱,跟我說話從來都沒有好聲氣,在他老婆面前就像小兔子一樣乖順,他都這麽說了,再爭執下去也沒有用。
不過好在媽媽可以回來了,想到這裏,我開心了些。
有媽媽在,至少還有人能跟我換個班,大半年沒見面,我可真想她。
至於面對另外那個人時的郁悶,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2、
我見到劉虹茹的第一面,就打心眼裏不想接近她,說話頤指氣使的,好像人人都天生應該圍著她轉,跟這樣的人成為親戚,可想而知日子會過得多憋屈。
但是我的想法不重要,周承宇喜歡就行,只要是周承宇喜歡的,我爸媽就會無條件滿足。
所以當劉虹茹獅子大開口,要求爸媽賣掉老宅,把一輩子的積蓄全掏出來給他倆在省城買婚房,否則就不嫁時,我那一貫傳統家長作風十足的老爹和一輩子懦弱沒主意的媽,一起陷入了沈默。
三個人關起門來商量了幾天,結果是,堅決完成未來兒媳婦交給的任務!
但省城的房子貴上了天,他們左湊右湊還差了十幾萬,最後無法,老爹一陣作妖,打起了即將出嫁的姐姐彩禮的主意,差一點鬧得姐姐和姐夫因此而分手,也讓姐姐至今在婆家都擡不起頭來。
而始作俑者劉虹茹,不僅擁有了省城房產和風光大嫁,更是在為老周家生下「男丁」後,變本加厲的作威作福,逼著我媽拋下準備中考的我,跟去省城照顧她的孕期和月子,而後一直為他們服務到現在。
我看著劉虹茹的冷臉因為我爸遞給大孫子的一個紅包而帶上了一點笑意,心裏百感交集。
因為讓醫生和病友知道了自己不但有兒子,還有個這麽大的孫子,我爸的心情極好,不住和孩子逗著樂。
劉虹茹收了紅包,心情也極好,主動接過我削黃瓜皮的工作,甚至把它們切成了小塊,親熱非常地一塊一塊遞到我爸嘴裏。
不大的病房裏歡聲笑語,祖孫三代共享天倫,唯獨我站在一旁,仿佛格格不入。
這樣的場景卻在醫生查房時戛然而止。
因為糖尿病並行癥導致的血液流通不暢和皮膚局部缺氧,我爸的腿和手肘有面積不小的皮膚潰爛,每次換藥都疼得咬牙切齒,幾次無意識地打翻護士手中的消毒盤,所以我總得在一旁幫著護士按住他的手腳。
而那潰爛的皮膚發出的惡臭,混合著消毒水刺激的氣味,能讓一個人把隔夜的飯都嘔出來。
「301號床病人欠費了啊,等下家屬去一樓大廳繳費處補一下費用。」
這個醫生是去年新來的,從退休老醫生手裏接手了我爸這個老病號,剛剛被科普了一頓他有出息的好大兒和活生生的大孫子,自然而然地對著劉虹茹交待起來。
劉虹茹在查房時就已經退到了旁邊,一聽這話,臉色立刻掛了下來。
她摟著兒子周小斌,用紙巾捂著口鼻,涼涼開口:「謝謝提醒啊趙大夫,我剛從外地回來,什麽都不清楚。住院的事情一直是我家妹子在管的,您跟她說就行。」
趙醫生微微一挑眉,低頭看我。
我淡淡一笑,這樣的場面我早就習慣了。
「好的趙大夫,今天有點晚了,我明天一早就去繳費處。」
「……沒事,耽擱幾天也沒關系,也沒那麽著急。」
他沈吟片刻,似乎還想說點什麽,終於還是沒說,對我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3、
比起過年那次見面,媽媽好像又瘦了。
從醫院看了爸爸回來,媽就在家裏收拾個沒完,出租屋裏灰塵大,累得她腰酸腿疼。我心疼極了,連忙拉著媽媽在沙發上坐下。
「奶奶,我不想吃炒飯,我要吃火腿腸配即食麵!」
快胖成球了的侄子周小斌一邊往嘴裏塞著爆米花,一邊大聲叫嚷。
「小祖宗,你可別吃了,這都是垃圾食品,回頭你媽媽看見了,又要怪奶奶了!」
媽媽急忙站起身,伸手去拉胖小子,「可不敢再吃了,你媽媽說讓你減肥呢!」
「減肥減肥!沒完沒了的!你們真討厭!」
不知是不是被這不喜歡的字眼刺激到了,周小斌突然一蹦三尺高,把手裏的爆米花使勁往地上一摜,滾得滿地都是。
「這孩子,越來越沒規矩了!」
媽揚起手作勢嚇唬他,他卻猛的沖過來,一腦袋把媽頂翻在地。
「周小斌,你是不是皮癢了?!」
我抓過墻邊立著的掃帚,對準他的屁股輕輕抽了一下。
這一下肯定沒打疼,這小子卻嗷的一嗓子,喊得驚天動地,兔子一樣蹦起來就沖進臥室裏,找他那從進了家門就躺在床上沒起來過的媽。
「我都說了別給他買即食麵!別買垃圾食品!聽不懂話嗎?不買不就沒這些事了嗎!」
劉虹茹氣哼哼地沖出房門,擰著眉頭對媽嚷嚷,看都沒看我一眼。
「好好好,我下次不買即食麵了,買牛奶,買麪包……」
「泡面和爆米花都是我買的,不是我媽,再說了,這是我買來自己吃的,是周小斌他自己要吃,不讓他吃,他還動手,關我媽啥事?」
我媽讓她,我可不慣著她。
劉虹茹被我一懟,瞬間想不出說辭,低頭一看,她兒子正蹲在地上一個一個撿著散落的爆米花,又再往嘴裏塞,頓時怒氣上臉,「還吃還吃,就知道吃!就是你這張嘴閑不住,叫你姑話裏話外罵我!」
我把臉一拉,「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管好你和你媽,少管別人的孩子!」
我冷笑,「我媽?她不也是你媽?給你洗衣做飯拉扯孩子十幾年,內衣都幫你洗,我這個親女兒都沒這個待遇!說話可要過過良心……」
話沒說完,劉虹茹怒氣上頭突然暴走,猛地沖過來一拳捶在我心口,跟著又朝我小肚子上踹了一腳。
她比我高出半個頭,人又胖,這一腳把我踹得懵了片刻,小腹傳來的劇痛讓我的呼吸都亂了節奏。
旁邊周小斌也拿著掃把沖上來,嘴裏喊著要打死我。
我怒極了,「你憑什麽打人!」,說著就沖上去扯住她的頭發,往她臉上招呼。
「別打了,都別打了啊!」
媽喊了起來,人卻擋在了劉虹茹面前,拼命攔著我,抓著我的手。
「玥啊,都怨我都怨我,你就當為了媽好過,別和你嫂子動手!都是一家人,有話好好說……」
我看著她焦急的臉,每一條皺紋都飽經風霜,眉梢眼角都在求我——忍一忍算了。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每一滴都是窒息和絕望。
4、
「別人扶弟我們扶哥,可笑的是,扶的還不是親生的哥。」
我大哭一場,卻只有遠嫁外地的姐姐隔著電話安慰。
五歲那年,叔叔家的二小子被爸爸親手牽著領進了我家家門。
媽媽摁著我和姐姐的腦袋說,快叫哥!
我不解的擡頭看爸,發現對我和姐姐從來不茍言笑的爸爸,此刻的臉,笑得像開出了一朵花。那眉梢眼角洋溢的喜悅,讓他平時嚴厲的面孔,仿佛變了一個人。
而我的二叔大剌剌的靠在沙發上,滿臉酒氣,翹著二郎腿叼著煙,只顧低頭數手裏的一摞紅票子。
我懵懂地問媽媽,本來不也是叫哥嗎?
媽的臉上看不出悲喜,只是淡淡地對我和姐姐說,從今以後就不是堂哥了,是親哥,是咱們家的老大。以後你們兄妹三人,一定要相親相愛。
相親相愛?這一定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大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