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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專訪|60歲的遲子建:希望我的筆沾染夕陽的磅礴

2024-03-25文化

遲子建從小就愛聽故事。

在漫長的冬季裏,每逢夜晚來臨,大人們會圍聚在爐火旁講故事,而她會安靜地坐在其中聽故事。那些與鬼怪有關的故事,常讓她聽得頭皮發麻,又萬分著迷。

時光飛逝,那個愛聽故事的小女孩,成為了講故事的人。

【東北故事集】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今年年初,遲子建帶來了新作【東北故事集】,其中收錄【喝湯的聲音】【白釉黑花罐與碑橋】【碾壓甲骨的車輪】三篇小說。故事的發生地,都在東北。

【喝湯的聲音】重現1900年的海蘭泡慘案,一個幽靈般的「擺渡人」將一個喝湯家族的故事娓娓道來;【白釉黑花罐與碑橋】回望宋徽宗的被囚歲月,那些灰白時光經由兩個「亡靈」的述說再度有了色彩;【碾壓甲骨的車輪】更充滿了驚悚和懸疑的味道,既有物在歷史塵埃中的離奇失散,又有人在當下生活中的神秘消失。

三篇小說分別完稿於2021、2022和2023年。它們穿梭於歷史與現實之間,讓聽故事的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故事中人,甚至也有了想講故事的沖動。

我們能感受到一種無奈與哀傷,為那些背井離鄉的人、生命休止的人、失去親人的人。我們也能感受到一份體貼與安慰,為周而復始的陽光、熱氣騰騰的食物,以及那些永不雕零的生活的花朵。

「這本書,是我這些年找到寫作節拍的一個小收獲。」近日,遲子建就【東北故事集】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她說,「任何一片土地都不缺故事,只是缺發現故事的眼睛。」

而作家和讀者最曼妙的相遇,一定是在故事中。

遲子建

【對話】

故事中的迷人世界

澎湃新聞: 這一次的書名【東北故事集】誕生於何時?你在東北出生、長大,小時候是不是也聽到了很多故事?

遲子建: 自寫東北舊事的系列小說起,這個書名大抵就想好了。因為書中的小說都是由現實回溯歷史的,現實的部份也比較重要,所以最終確定書名是【東北故事集】,涵蓋了歷史和現實。

而我對「故事」也有親近感,因為小時候就是聽民間傳說故事長大的。那些鬼神故事,至今還在腦海浮現,也記得聽故事的畫面,通常是在夜晚竈房的火爐旁,坐在小板凳上。在故事中,你會發現有個世界,並不是你看到的世界,而它又是那麽的迷人。

澎湃新聞: 可以和我們分享1-2個你小時候聽到的、印象最深的故事嗎?

遲子建 :比如有離世的親人的魂兒,夜晚飄回家,渴了,會喝缸裏的水,你早晨醒來,會發現水缸的水下降了一截;比如黃大仙夜晚搬運糧食,對救過自己的人家,會贈與米面等。

澎湃新聞: 【喝湯的聲音】【白釉黑花罐與碑橋】裏有會講故事的「幽靈」,【碾壓甲骨的車輪】在懸疑敘事中也有鬼神傳奇的味道,它們都非常吸引人。是什麽觸發了你對於這三個故事的好奇與想象?

遲子建 :可能與我親人過早離世的經歷有關吧,再加上受童年故事的影響,總覺得死去的人在以另外的方式和我們交流著。

比如我父親去世後,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七夕節,我和母親睡在一鋪炕,睡夢中總覺得我和母親之間有個「人」在擠我,我便也擠他,耳畔突然響起父親的聲音,他埋怨道:「擠什麽擠,我一年才回來一次。」夢醒後,想著這是七夕節了,父親這是回家和母親約會了,他的靈魂竟然還是那麽浪漫,所以我趕緊回了自己的屋子,把位置留給他。所以當我用「幽靈」做故事的敘述者時,沒有違和感。

三篇小說中,有兩篇故事發生地是在黑龍江,另一篇是在旅順。關於為什麽選中這三個題材,這本書的後記也基本交待了。

澎湃新聞: 印象裏的「幽靈」敘事總是偏冷的,但【喝湯的聲音】【白釉黑花罐與碑橋】裏的「幽靈」,會讓我感到一種偏暖的色調,就像是一鍋熱湯,是給人熱量的。

遲子建: 當你把幽靈當「人」來看待時,它們無疑是我們生命經緯線不可切割的肌理。

澎湃新聞: 這幾年「東北」成為很熱的話題,從小說、影視劇到旅遊熱門地「爾濱」,東北為大家津津樂道。你看過其他東北敘事作品嗎?

遲子建: 「新東北作家群」我比較關註,僅從小說來說,雙雪濤、班宇和我們省的楊知寒,都是大放異彩的青年作家。他們在藝術上沒有羈絆,收放自如,未來可期。

【東北故事集】

在歷史與現實之間

澎湃新聞: 讀【喝湯的聲音】時,我被海蘭泡老百姓被驅趕上路時的那段描述深深打動了。聯想【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你的書寫往往聚焦大歷史事件裏普通人的境遇與感受,貼著人物在寫。為何如此關註歷史事件對於生命個體的投射?

遲子建 :一些歷史事件是颶風,而百姓的避難所多為柴屋,所以承受的苦痛相對也深重。颶風中百姓的憂戚和顫栗,以及生發的向死而生的壯美,都是我樂意捕捉的點。這些點連綴在一起,歷史才是立體的。

【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

澎湃新聞: 新書裏的三篇小說都與歷史有關,也都與現實有著很大的關聯。那些過去時態的「故事」,那些有關生命的態度、有關永恒的思考、有關欲望的追問,仿佛也擁有在當下時空延綿生長的力量。

遲子建: 歷史與現實之間,始終流淌著一條看不見的暗河,你從現實進入歷史,往往會看到現實隱約的影子。同樣的,你從歷史一路跋涉到現實,驀然擡眼,會發現這片天空原來早就看過。

澎湃新聞: 你認為一個當代作家應該如何面對歷史,面對發生在過去的事情?比起歷史研究,你認為文學能為「貼近歷史真相」帶來哪些可能?

遲子建: 不了解歷史,很難書寫歷史,哪怕你寫的是玄幻類作品。前段讀了馬伯庸的【長安的荔枝】,他對「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演繹,因為有紮實的歷史功底,所以文學性很強。在真實和虛構之間,有一座看不見的橋,是作家的內心世界,它的韌性和廣闊度,決定著能否把它們完美融合。而歷史真相往往蒙著一層面紗,文學朝向它時,就有無限的可能性。

澎湃新聞: 【碾壓甲骨的車輪】被讀者討論最多,它留下了解讀的空間,讓讀者不由去想——「誰死了,誰活著,誰忍辱負重,誰又是罪人呢?」怎麽想到給我們留下一個開放式的結尾?

遲子建: 讀者能從小說中去「緝兇」,這個資訊讓身為作者的我開心,感覺他們參與了寫作。生活告訴我們,不是你懷疑的東西,一定就是謬誤;同樣的,看似無辜的,也許罪惡滔天。

澎湃新聞: 三篇小說也以不同的方式涉及「死亡」。你過去也有很多作品探討生死,探討生命的重量。這些年,您對生死有了哪些新的思考?

遲子建: 從生命的終極意義來講,所有的生,都是死的前奏,所以生之一切都值得珍惜;而所有的死,都是生命最後的禮贊。

不能選擇現實世界,但可以豐富心靈世界

澎湃新聞: 【碾壓甲骨的車輪】裏的女主人公喜歡美好而自由的事物,喜歡簡單但熱乎的食物。另外兩篇小說裏也有幾個著墨不多但很可愛的女性人物:有的她會在買賣成功時親一下小算盤,有的她會因為陌生人得救想多吃一塊月餅,有的她會努力去滿足一個老人的心願。

遲子建: 謝謝你註意到篇章中這些女性的特質。溫暖,是女性天性中最美好的一面,寫這些細節時不由自主。

澎湃新聞: 女性這個身份,如何影響了你的寫作?如果問得再大一點,如何影響你看待世界的方式?

遲子建: 進入寫作中,你是不會考慮自己的性別的。

澎湃新聞: 你有格外欣賞的女作家嗎?

遲子建: 古今中外優秀的女作家太多了,歷數那將會是一個漫長的名單。僅就讀者熟知的中國現代文學來說,蕭紅和張愛玲,就是豐碑式的存在。當代的王安憶在各個歷史時期都有代表性作品,她文學的純粹令人敬佩。

【東北故事集】收錄【喝湯的聲音】【白釉黑花罐與碑橋】【碾壓甲骨的車輪】三篇小說

澎湃新聞: 從2020年一路走來,你覺得現在的自己和這個世界是一種怎樣的關系?

遲子建: 我不能選擇現實世界,但可以豐富自己的心靈世界。

澎湃新聞: 當你感到悲傷、困頓的時候,你會從哪裏獲得力量?

遲子建 :往往是在大自然中。

澎湃新聞: 在現代化越來越充分的今天,大自然往往被現代技術淹沒甚至扭曲,而你仿佛是大自然的精靈。生活在城市裏,你會如何讓日常生活盡量擁有大自然的純粹與美好?

遲子建: 松花江穿城而過,是大自然的一條天然水袖,甩在了哈爾濱,是所有市民的福氣,我喜歡去江畔散步。我的住處毗鄰外灘濕地公園,春秋時節,你能看到南來北往的候鳥在遷徙。其實生命在大地和長空一直訴說著蒼涼而溫暖的歌謠,只要你的心朝向它們,就會聽到。初春看到北回的候鳥,它們那絲綢般的羽翼在我眼裏如同鋼鐵,沒有強健的翅膀,又怎能擁抱北國的春天呢。

澎湃新聞: 今年來到了本命年。對於60歲的自己,你是否也有一些期盼?

遲子建: 享受夕陽,希望我的筆多沾染點夕陽的磅礴之氣。

在故鄉雪景中的遲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