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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谷融文學批評的兩大關鍵詞

2024-03-18文化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錢谷融先生是公認的文學批評大家,在現當代文學的研究與教學上,先生的成就、貢獻學界也早有公論。作為有幸跟從先生學習的弟子中的一員,在此我想從自己的聆教心得出發,以凝練關鍵詞的方式,表達對導師學術為人的深心體悟,以緬懷錢先生,也求教於方家。

「人」

第一個關鍵詞是「人」。錢先生盛年的成名作是【論「文學是人學」】,假借高爾基的有關說法為支援,以超越同儕和時代的理論勇氣,鮮亮地提出了文學藝術的「人學」主張,甚至不妨說是發明了「人學」這一概念。這讓先生受累半生,也為他贏得了一世的英名。我是在先生「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紀入門讀博的,這期間,錢先生應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之約,編了一本自選集【藝術·人·真誠】(本文中錢先生相關著述的引文,皆出自該書,為行文方便一律不註)。我忘不了先生題詞送我書時是那麽高興,更記得自己見到書名這五個字時的激動,尤其是人,大寫的「人」字居於正中,這象征化地表明,錢先生到了晚年,對他一生的信仰還愈益堅定,愈益自覺。

這信仰既是對於「人」的,也是對於文學的。錢谷融先生理解的「人」,確實是「大寫的人」。這是源自啟蒙主義思潮裏的「人」,是五四時期在中國成為強音的「人的文學」裏的「人」,是「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傳統裏的「人」。這是理性的人、自由的人、個性的人。「把人當做人,對自己來說,就意味著要維護自己的獨立自主的權利。對別人來說,又意味著人與人之間要互相承認互相尊重。所以,所謂人道主義精神,在積極的方面說,就是要爭取自由,爭取平等,爭取民主。在消極方面說,就是要反對一切人壓迫人、人剝削人的不合理現象;就是要反對不把勞動人民當做人的專制與奴役制度。」錢先生如是說,這對「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對人所處的社會,也顯然是更高的期許。而到了80年代,先生可以比較從容地闡明立場了,透過答友人問的方式,他更言簡意賅地概括自己的文學觀,是「對人的信心,對詩意的追求」。

在阿爾都塞斷言馬克思有所謂「認識論斷裂」、在馬克思論證人性論是資產階級的話語建構、在弗洛伊德指出無意識構成了人的深層心理之後,尤其是在「後人類」「人類世」直至「碳基生命」等新概念層出不窮的今天,誰要是看出錢先生的理想主義甚或浪漫主義,那都是可能的、容易的。但我相信,只要是真讀過署名為錢谷融的文章,誰要一點不被先生通情達理的循循善誘所感染、所感動,那也是非常不容易,乃至不可能的。因為,錢先生有健固的「主義」觀點,但那絕不是教條,而是活生生化成了自由出入於文學經典的批評方法、閱讀方法。錢先生的理論和方法一點也不高冷、抽象,甚至也沒那麽高大上,因為錢先生的天性,與其說是哲學的,毋寧說是文學的。先生對人的信心和信仰,應該是出自對古今中外文學傳統的熟稔和信任。

在這個意義上,錢先生心目中的「人」,甚至就是文學名著中的那些經典人物形象,以及創造了他們的偉大作家。「偉大」不是高大全,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像普通人一樣有七情六欲,是理性和感性的統一,也是崇高與渺小的統一,是真善美和假醜惡的搏鬥,而且歸根到底,一定是前者戰勝了後者。因為,人是文學的出發點,而文學又自有帶動人心、也帶動人類向上的神奇力量,這是先生「文學是人學」論的根本,這是「人」之所以為第一個關鍵詞的原因,也是理由。「文學作品本來主要就是表現人的悲歡離合的感情,表現人對於幸福生活的憧憬、向往,對於不幸的遭遇的悲嘆、不平的」,「在文藝創作中,一切都是以具體的感性的形式出現的,一切都是以人來對待人,以心來接觸心」。

「中國式心理分析」

這就說到了第二個關鍵詞。這一位置的競爭顯然異常激烈,比如上文的「真誠」和「詩意」,再比如眾所周知的「美」「細讀」「散淡」「文學的魅力」等,但思前想後,我認定是「中國式心理分析」。這是我當年做學位論文時,自信與自卑交替閉環過程中自我反省所得的一個說法。起初我以為是王曉明老師的影響,後來越來越意識到,錢先生才是源頭,曉明老師就此而言確實也是師兄。西方有以弗洛伊德學說為基礎的一整套精神分析的思想和技術,其根基是對人之非理性的認知。這是錢先生完全不能認同的。插一句,同樣的道理,由於對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向無好感,所以,在中國20世紀80年代的先鋒小說如日中天之際,「年輕人也有自己的概念化」,這是先生所給出的經典評論。

所謂「中國式心理分析」,另有一套東方的智慧作為底層邏輯。老話說得好,「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也就是把人當人看,把人看作正常人、平常人、凡俗之人,把人放到日常的世俗生活裏觀察分析,不回避常識,反而更尊重常識,在承認也尊重人的「小心思」「彎彎繞」的基礎上,正視每個人心底的曲折及其是非曲直。而其方法論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有人一律平視,既不高看那些大人物,也不輕視一般的小人物,從行為舉止和習慣裏看人識人,既以己度人,也以人觀己,既從人情世故裏體察世道人心,也從世道人心的高度來觀照具體而微的世俗和人心。

這當然是一種生活的智慧,而一旦落實到文學研究,就是一雙能夠洞察文本深度的慧眼。錢先生的【〈雷雨〉人物談】是中國式心理分析的典範之作,不僅在專業內將文學批評中的「人物論」寫作提升到了難以企及的境界,而且在專業外,這本書和其研究物件【雷雨】一起成了經典,書裏的許多觀點成了常識而廣為流傳。比如,對周樸園的分析,「一個人對於已經失去的東西,總是特別覺得可貴,特別感到戀念的。尤其是他做了那樣一件傷天害理的事,總不能毫無內疚。現在,侍萍既已死去,對他就不再有什麽威脅、不利,他就更容易想到她的種種可愛處而不勝懷念起來。這種懷念,又因他的靈魂的內疚,又因他的補過贖罪之心而愈益增加了它的重量,以至他自己都為這種‘真誠的’懷念所感動了。他覺得自己雖然‘荒唐’於前,卻能‘補過’於後,就仿佛也是個‘道德高尚’的人了。這樣,他對侍萍的懷念就做得愈益認真起來,並且還以此自豪,以此來教育周萍,來樹立家庭的榜樣」,一層又一層,關鍵的邏輯環節都訴諸普通讀者的人情常理,並在其參與和認可中不斷推進,而格外讓人驚奇的是——當這麽一個周樸園知道侍萍並沒有死,且就站在面前時,他卻忽然嚴厲地喝問侍萍「你來幹什麽?」——錢先生對此的分析:「他首先考慮的,總是自己的名譽、地位,自己的實際利益。在並不損害他的利益時,他是可以有一點感情的,但當他一發覺這種感情與他的利益相抵觸,將要危及他的名譽、地位時,他就會立刻翻臉不認人,把這種感情一腳踢開」,同樣是入情入理,而且是同一種邏輯貫穿到底,非但使這一戲劇突轉一點也不突然,而且由此聚焦,把周樸園「這一個」人物的復雜性、深刻性揭示得入木三分,不能不讓人贊嘆錢先生把中國式心理分析這武器鍛造得威力無比,並且運用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

中國式心理分析看起來對傳統「心性之學」多有承繼,也確乎特別註重對「人心」的深入剖析,但從根本上講,這種論述方式卻並不「唯心」,倒反而是非常「唯物」的。其一,我們一直說的是「人心」,而不是「人性」,「人性」很可能本質化、固化,而人心是活的、變化的;其二,「人心」如果有秘密,那也並非什麽深層心理、藏在心底,而卻實在是人對各種關系、各種得失的盤算,因此,不是「一個秘密」,而是「各種盤算」,不取決於「深度」,而取決於「關系」;其三,所謂「關系」,歸根到底還是人的各種社會關系,而「各種盤算」,歸根到底不外乎利益,而「利益」,既包括物質上的,也包括精神上的,但歸根到底無疑都還是物質性的。就此而言,錢先生的「人」,也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意義上的「人」,這才是受馬克思主義深刻影響的主要表現。

也因此,在這個角度上,對於近年來的一些新說法、新認識,比如認為錢谷融的文藝思想,尤其是當年的問題出發點與基本思路,是內在於社會主義文藝的基本邏輯和運作機制的,我持基本贊同的態度。雖然內在性與異質性的關系還需進一步具體化,論述的分寸感也有待拿捏得更準確,但無論如何,錢先生的「文學是人學」思想和中國式心理分析的方法不能再被簡單化地理解了。對於這個問題,從最低限度上說,福柯所謂「權力不僅是壓迫性的,也是生產性的」相關理論,是很有參考價值和啟發意義的。像我自己,在錢先生仙逝之後重讀導師留下來的文字,就很為年輕時讀書的粗率而懊悔。

我不敢確定,這份也算是給先生上交的作業是否有點滴新意,尤其不敢確定,先生對我提出來的兩大關鍵詞以為然否,但我還是要拿先生的話來為自己壯膽:不必太過追新,首先要真,然後要深,真了,深了,自然也就新了。其實「真」也何其難矣,但我努力過了,而「深」則寄望於來者了,因為這點確信還是有的:我所說的「人」和「中國式心理分析」,也會是今後研究錢谷融先生及其文學批評所繞不過的話題。

(作者系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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