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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時代 第二十九章 王小波

2024-10-08文化

現在我終於明白,在長安城裏我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薛嵩。薛嵩也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我。我的故事從愛情開始,止於變態,所以這個故事該結束了。此時長安城裏金秋已過,開始刮起黑色的狂風。風把地下半腐爛的葉子刮了起來,像膏藥一樣到處亂貼,就如現在北京刮風時滿街亂飛塑膠袋。一股垃圾場的氣味彌漫開來。我(或者是薛嵩)終於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長安,到南方去了。

在【暗店街】裏,主人公花了畢生的精力去尋找記憶,直到小說結束時還沒有找到。而我只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來,這件事使我慚愧。莫迪阿諾沒有寫到的那種記憶必定是十分激動人心,所以拼老命也想不起來。而我的記憶則令人倒胃,所以不用回想,它就自己往腦子裏鉆。比方說,我已經想起了自己是怎樣求學和畢業的。在前一個題目上,我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心不在焉地坐在階梯教室裏,聽老師講課。

老師說,史學無它,就是要記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記在腦子裏。腦子裏記不下的要寫成卡片,放在手邊備查。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同學們如有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可以自由地發問。我叫一扉講,一面在心裏想著三個大逆不道的字:「電腦」,假如史學的功夫就是記憶,沒有人可以和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機器相比。作為一個史學家,我的腦殼應該是個monitor,手是一台印表機。在我的胸腔裏,跳動著一個微處理器,就如那廣告上說的,Pentium,給電腦一顆奔騰的心。說我是台586,是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我的腸胃是台硬磁盤機,肚臍眼是軟磁盤機。

我還有一肚子的下水,可以和電腦部件一一對應。對應完了,還多了兩條腿。假如電腦也長腿,我就更修不過來了。更加遺憾的是,我這台電腦還要吃飯和屙屎。正巧此時,老師請我提問(如前所述,我可以問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我就把最後想到的字眼說了出去:「請問古人是如何屙屎的?」然後,同學笑得要死,老師氣得要死。但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沒有人知道古人是怎樣屙屎的:到底是站著屙,坐著屙,還是在舞蹈中完成這件重要工作……假如是最後一種,就會像萬壽寺裏的燕子一樣,屙得到處都是。

說到畢業,那是一件更恐怖的事。像我這樣冒犯教授,能夠畢業也是奇跡。除此之外,系裏也希望我留級,以便剝削我的勞動力。在此情況下,白衣女人經常降臨我狗窩似的宿舍,輔導我的學業,並帶來了大量的史料,讓我記住。總而言之,我是憑過硬本領畢了業,但記憶裏也塞進了不少屎一樣的東西。無怪我一發現自己失掉了記憶,就會如此高興……根據這項記憶,白衣女人是我的同門。無怪我要說:薛嵩和小妓女做愛,是同門之間切磋技藝——原來這是我們的事。很不幸的是,白衣女人比我早畢業。這樣就不是學兄、學妹切磋技藝,而是學姐和學弟切磋技藝。這個說法對我很是不利,難怪我不想記住自己的師門。

我到醫院去復查,告訴治我的大夫,我剛出院時有一段想不起事,現在已經好多了。他露出牙齒來,一笑,然後說:我說嘛,你沒有事。等到我要走時,他忽然從抽屜裏取出一本書來,說道:差點忘了!這書是你的吧。它就是我放在男廁所窗台上的【暗店街】……我羞怯地說道:我放在那裏,就是給病友和大夫們看的。他把手大大地一揮,果斷地說:我們不看這種書——我們不想這種事。我只好訕訕地把書拿了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這本書大體還是老樣子,只是多了一些黃色的水漬,而且膨脹了起來。走到門診大廳裏,我又偷偷把書放在長條椅子上。然後,我走出了醫院,心裏想著:這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

我和莫迪阿諾的見解很不一樣。他把記憶當作正面的東西,讓主人公苦苦追尋它;我把記憶當成可厭的東西,像服苦藥一樣接受著,我的記憶尚未完全恢復,但我已經覺得夠夠的,恨不得忘掉一些。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點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認為,喪失記憶是個重大的題目,而記憶本身,則是個帶有根本性的領域,是擺脫不了的。因為這個緣故,我希望大家都讀讀【暗店街】,至於我的書,讀不讀由你。我就這樣離開醫院,回到萬壽寺裏。

我表弟在北京待夠了,要回泰國。我納悶他怎麽待到今天才覺得夠:成天待在飯店裏不知有什麽意思。傍晚時分,我們到機場去送他,他忽然變得很激動,拉著我的手說:表哥,不知什麽時候再見。我敷衍地說道:是呀,是呀。心裏卻盼著他早點登機。只要他透過了邊防口,我們就可以回家去。此後就會再也見不到這個不知從哪裏來的、我怎麽也想不起來的表弟。他語不成聲地說道:還記得嗎,姥姥給我們做的蒸糕……就如有一個晴空霹靂在頭頂炸響,我想起了小時的大災荒年月。

那時我在空地上尋找苦苦菜,然後,我們倆共同的外祖母,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用這些野菜和著面粉蒸糕給我們吃。除了找野菜,我們倆還偷東西。半夜裏出去,偷別人家自留地裏的黃瓜、茄子、胡蘿蔔,假如有可能,還偷雞、偷兔子。這些東西拿回來以後,姥姥看了就搖頭。但她還是動手把這些東西做熟。然後,我和表弟就把這些沒油沒鹽、煮得軟塌塌的蔬菜和肉類吃掉。姥姥一點都不肯吃——我和我表弟是兩個孤兒,但有一個滿頭白發、面頰松弛的姥姥。我一點都不後悔忘掉了自己做過賊的事,但我不該忘掉姥姥。我眼裏充滿了淚……與此同時,表弟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現在我可過上人的生活了,要錢有錢,要老婆有老婆——姥姥在天之靈會高興的。他一句也沒提到我。我看著這個滿臉流油的家夥,心裏暗暗想道:我把他忘掉,這就對了……

晚上我們回家去,坐在出租車裏,我悶悶不樂。她問我怎麽了,我說想起了姥姥,她也黯然神傷。這倒使我吃了一驚:莫不是我姥姥也是她姥姥?假設如此,她就是我的表妹。按照現行法律,表兄妹是近親,禁止結婚。這件事使我怦然心動。回到家裏,她拍我的腦袋說:可憐的孤兒……以後我得對你好一點。這當然是好訊息。我問她準備怎樣對我好,她說,以後再不敲我腦袋了。這個好訊息太小一點了……後來,在床上,我親熱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你到底是不是我表妹?回答是:錯!我是你姑媽啊。

我趕緊丟下她坐了起來,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我想每個男人在無意中擁抱了自己的姑媽,都會有這種反應。然後,就著塑膠百葉窗裏漏進的燈光,我看到她滿臉笑容,雞皮疙瘩才消散了。看來她不是我的姑媽——歲數也不像。她說:好個壞蛋啊,提起了姥姥,正經了不到五分鐘,又開始胡扯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我正想用這句話來說她——當然,我不會把她比作狗。看來她不會是我表妹:這不像是對表哥的態度。今天的好訊息是:我未曾犯下奸汙姑母的罪行。壞訊息則是表妹也沒有了。

早上我來上班時,萬壽寺的下水道又堵了。黃水在低窪地帶漫著,很快就要漫到院子裏來。我終於抑制不住風暴,走進領導的辦公室,懇請他撤銷我助理研究員的職務,把我貶做一個管子工;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捅大糞。我還說,我寧願自己死掉,也不想見到領導和資料室的老太太們坐在屎裏——這種屎雖然有大量的水來稀釋,但仍然是屎。我完全是認真的,但領導的臉卻因此而變紫了。他跑了出去,很快又和白衣女人一起走回來;大聲大氣地吼道:身體既然沒有恢復,就不要來上班。那白衣女人朝我快步走來——我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脖子,以為她要打我一耳光——但她沒有,只是小聲說道:走,回家去……

然後,我們走在街上。我就像一只狗,跟著大發脾氣的主人,做好了一切準備要挨上一腳,但主人就是不踢。過馬路時,她緊緊揪住我的袖口,當我看她時,她又放開,說道:我怕你再被汽車撞了。而我,則在傻楞楞地想著:我是誰,為什麽要這樣憤怒?她是誰?為什麽要這樣關心我?我值得她這樣關心嗎?最後,她把我送到了樓梯口,小聲說道:人家願意坐在屎裏,這幹你什麽事啊。就離去了。

剩下我一個人去爬三層的樓梯。爬上第一層時,我對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覺得自己完全是對的——就是不能讓人坐在屎裏。爬到了第二層,我覺得眼前的世界完全無法理解——那白衣女人說,人家樂牌意坐在屎裏,不幹我的事——但別人為什麽要樂意坐在屎裏?但爬到第三層,手裏拿著大串的鑰匙,逐一往門上試時,我終於想到,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沒有記憶的生活雖然美好,但我需要記憶。

千年之前的長安城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在它的城外,蜿蜒著低矮精致的城墻;在它的城內,縱橫著低矮精致的城墻;整個城市是一座城墻分割成的迷宮。這些城墻是用磨過的灰磚砌成,用石膏勾縫,與其說是城墻,不如說是裝飾品。在城墻的外面,爬著常青的藤蘿,在隆冬季節也不雕零。

冬天,長安城裏經常下雪。這是真正的鵝毛大雪,雪片大如松鼠尾巴,散發著茉莉花的香氣。雪下得越久,花香也就越濃。那些松散、潮濕的雪片從天上軟軟地墜落,落到城墻上,落到精致的樓閣上,落到隨處可見的亭榭上,也落到縱橫的河渠裏,成為多孔的浮冰。不管雪落了多久,地上總是只有薄薄的一層。有人走過時留下積滿水的腳印——好像一些小巧的池塘。積雪好像漂浮在水上。漫天漫地彌散著白霧……整座長安城裏,除城墻之外,全是小巧精致的建築和交織的水路。有人說,長安城存在的理由,就是等待冬天的雪……

長安城是一座真正的園林:它用碎石鋪成的小徑,架在水道上的石拱橋,以及橋下清澈的流水——這些水因為清澈,所以是黑色的。水好像正不停地從地下冒出來。水下的鵝卵石因此也變成黃色的了。每一座小橋上都有一座水榭,水榭上裝有黃楊木的窗欞。除此之外,還有渠邊的果樹,在枝頭上不分節令地長著黃色的枇杷,和著綠葉低垂下來。

劃一葉獨木舟可以遊遍全城,但你必須熟悉長安復雜的水道;還要有在湍急的水流中操舟的技巧,才能穿過橋洞下翻滾的渦流。一年四季,城裏的大河上都有弄潮兒。尤其是黑白兩色的冬季,更是弄潮的最佳季節;此時河上佳麗如雲……那些長發披肩的美人在畫舫上,脫下白色的褻袍,輕巧地躍入水中。此後,黑色的水面下映出她們白色的身體。然後她們就在水下無聲無息地滑動著,就如夢裏天空中的雲……這座城市是屬於我的,散發著冷冽的香氣。在這座城中,一切人名、地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實質。

在長安城裏,所有的街道都鋪著鏡面似的石板,石質是黑色的,但帶有一些金色的條紋。降過雪以後,四方皆白,只有街道保持了黑色,並和路邊的龍爪槐相映成趣。那些槐樹俯下身來,在雪片的掩蓋下伸展開它們的葉子,葉心還是碧綠色,葉緣卻變成紅色的了。受到雪中花香的激勵,龍爪槐也在樹冠下掛出了零零散散的花序,貢獻出一些甜裏透苦的香氣。能走在這樣的街道上真是幸運。她就這樣走進畫面,走上鏡面似的街道,在四面八方留下白色的影子。

我在一切時間、一切地點追隨白衣女人。她走在長安城黑色的街道上,留著短短的頭發,發際修剪得十分整齊,只在正後方留了一綹長發,像個小辮子的樣子。肩上有一塊白色的、四四方方的披肩,這東西的式樣就像南美人套在脖子上的毯子。準確地說,它不是白色,而是米色,質地堅挺,四角分別垂在雙肩上、身後和身前。在披肩的下面,是米色的衣裙。在黑色的街道上,米色比白色更賞心悅目。在凜冽的花香中,我從身後打量著她,那身米色的衣服好像是絲制的,又好像是細羊毛——她赤足穿著一雙木屐,有無數細皮帶把木鞋底拴在腳腕上。她向前走去,鞋底的鐵掌在石板上留下了一串火花……我寫到這些,仿佛在和沒有記憶的生活告別。

我來上班,站在萬壽寺門口,久久地看著鐫在磚上的寺名。這個名稱使我震驚。如你所知,我失掉了記憶,從醫院裏出來以後,所見到的第一個名稱,就是「萬壽寺」;這好像是千秋不變的命運。我看著它,心情慘然。白衣女人從我身邊走過,說道:犯什麽傻,快進去吧。於是,我就進去了。

早上,萬壽寺裏一片沈寂,陽光飄浮在白皮松的頂端,飄浮在大雄寶殿的琉璃瓦上。陽光本身的黃色和松樹的花粉、琉璃瓦的金色混為一體;整座寺院好像泡在溶了鐵銹的水裏。就在這時,她到我房間裏來坐,搬過四方的木頭凳子,倚著門坐著,把裙角仔細壓在身下;在陽光中,鎮定如常地看著我。就是這個姿勢使我起了要使她震驚的沖動……在沈思中,我咬起手來。她站了起來,對我說:別咬手。就走出去了,姿儀萬方……她就這樣走在一切年代裏。

我追隨那位白衣女人。更準確地說,我在追隨她的小腿。從後面看,小腿修長而勻稱,肌肉發達。後來,我走到她面前,告訴她此事。她因此微笑道:是嗎,你這樣評價我——這種口氣不像是在唐代,不在這個世界裏;但是她呵出的白氣如煙,馬上就混入了漫天的雪霧,帶來了真實感。我穿著一套黑粗呢的衣服,上面還帶一點輕微的牲畜味。雪花飄到這衣服上就散開,變成很多細碎的水點;而且我還穿了一雙黑色的皮靴。

但她身上很單薄……這使我感到不好意思,想道:要找個暖和的地方。但是她微笑著說:沒關系,我不冷。這些微笑浮在滿是紅暈的臉上,讓人感覺到她真的不冷。再後來,我就和她並肩行去,她把一只手伸了過來,一只冰冷的小手。它從我右手的握持中掙脫出來,滑進寬大的衣袖,然後穿入衣襟的後面,貼在我胸前。與此同時,黑色的街道濕滑如鏡。是時候了,我把她拉進懷裏,用鬥篷罩住。她的短發上帶有一層香氣,既不同於微酸的茉莉,也不同於苦味的夾竹桃,而是近乎於新米的芳香;與此同時,帶來了裸體的滑膩。

在漫天的雪霧之中,我追隨著一件米色的衣裙和一股新米的香氣。除了黑色的街道和漫天的白色,在視野中還有在密密麻麻雪片後面隱約可見的屋檐;我們正向那裏走去。然後,爬上曲折的樓梯,推開厚厚的板門,看到了這間平整的房子,這裏除了打磨得平滑的木頭地板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與平滑的木頭相比,我更喜歡兩邊的板墻,因為它們是用帶樹皮的板材釘成的,帶有鄉野的情調。

而在房子的正面,是紙糊的拉門,透進慘白的雪光。我想外面是帶扶欄的涼台,但她把門拉開之後,我才發現沒有涼台。下面原來是浩浩的黑色江水——那種黑得透明的水,和人的瞳孔相似;從高處看下去,黑色的水像一鍋滾湯在翻騰著,水下黃色的卵石清晰可見。那位白衣女人迅速地脫去了衣服,露出我已經見過的身體……她一只手抓住拴在檐下的白色繩子,另一只手抓住我的領子,把修長、緊湊的身體貼在我身上——換言之,貼在黑色的毛氈上。順便說一句,那條白色的繩子是棉線打成的,雖然粗,卻柔軟;隔上一段就有個結,所以,這是一條繩梯,一直垂到水裏。又過了一會兒,她放開了我,在那條繩子上蕩來蕩去,分開飛旋的雪片,飄飄搖搖地降到江裏去。此時既無聲息,又無人跡;只有黑白兩色的景色。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是,它絕不會毫無意義。

在古代的長安城裏,有一條黑色的江,陡峭的江岸上,有一些木頭吊樓。我身在其中一座樓裏。我所愛的白衣女人穿過飛旋的雪片到江中去遊水。這個女人身體白皙、頎長,在黑色的吊樓裏,就如一道天頂射下的光線,就如一只水磨石地板上的貓——這是她下到江裏以前的事。我不知道她是誰,只知道她是我之所愛——等到她從江裏出來時,皮膚上滿是水漬。在水漬下面,身體變得像半透明的玉,或者說像是磨砂玻璃。整個房間充滿了雪天的潮濕,皮膚摸起來像玻璃上細膩的水霧……在冷冽的水氣中,新米的香味愈演愈烈。

我在江邊的木屋裏,這裏的地板很平整,平到可以映出人影。我終於可以聽到那條江的聲音了,流水在河岸邊攪動著。從理論上說,有很多東西比水比重大。但我想象不出有什麽比流水更重。每有一個浪頭沖到岸上,整座吊樓都在顫動。就在這座搖搖晃晃的房子裏,我親近她的身體。她既冷冽又溫暖,既熱情又平靜。在黑白兩色的背景之下,她逐漸變得透明,最後完全不見了。與此同時,新米的香氣卻越來越濃。

與此同時她說,這難道不好嗎?聲音彌散在整個房間裏。這很好,起碼什麽都不妨礙。我深入她的既虛無又致密的身體,那些不存在的發絲在我面前拂動,在我肩頭還有兩道若有若無的鼻息……等到一切都結束,她又重新出現在我的懷抱裏;帶著小巧鼻翼冰涼的鼻子,乳房像一對白鴿子——老實說,形象並不像。我只是說它偎依在懷裏的樣子。這是我和那位白衣女人的故事,但它也可以是薛嵩和他情人的故事。是誰都可以。在這座城裏,名字並無意義。

在玻璃一樣的地板上,我也想要消失。失掉我的名字,失掉我的形體,只保留住在四壁間回響的聲音和裸體的滑膩;然後,我就可以飄飄搖搖,乘風而行,漫遊雪中的長安城。

江邊吊樓敞開的窗戶外面,雪片變得密密麻麻,好像有些蘸滿了白漿的刷子不停地刷著。黑色鬥篷的外面越來越冷,冷氣像錐子一樣刺著我的面部神經。而在那件鬥篷內部,在這黑白兩色的空間裏,則溫暖如春。她不再散發著新米的香氣,而是彌漫著米蘭的氣味。米蘭是一種香氣甜得發苦的花。在我看來,黑白兩色的空間,冷熱分明的溫差,加上甜得發苦的花,就叫作「性」。我不同意她再次消失,就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腕……於是,她挺直了身體,把白色的雙肩探到鬥篷外面,舔了一下嘴唇。不管怎麽說吧,第二次像水流一樣自然地過去了。以後,她在我身體兩側跪了起來,轉了一個身;再以後,她倚著我,我倚著墻,就這樣坐著。我不明白為什麽,僅僅坐著會使我感到如此大的滿足。

我不由自主地寫下了這個故事,覺得它完全出於虛構。那位白衣女人看了以後說:不管怎麽說吧,我不同意你把什麽都寫上。這句話使我大吃一驚:聽她的口氣,這好像是發生過的事情。難道我和她在長安城裏做過愛?我怎麽不記得自己有這麽大的年齡……我需要記憶。難道這就是記憶?

但我又曾生活在灰色的北京城裏。這裏充滿了名字。我有一個姥姥,一個表弟,還有我自己,都有名字。我們住在東城的一條街上,這條街道也有名字。我在這條街上一個大院子裏,這座院子也有門牌號數。我很不想吐露這些名字。但是,假如一個名字都不說,這個故事就會有點殘缺不全——我長大的院子叫作立新街甲一號。過去這院子門口有一對石頭獅子,我和我表弟常在石頭獅子之間出入——吐露了這個名字,就暴露了自己。

因為想起了這些事,我又回到了青年時代。那時候我又高又瘦,穿著一件硬領的學生上衣,雙手總是揣在褲兜裏。這條藍布褲子的膝頭總是油光鋥亮,好像塗了一層清漆。春天裏,我臉上痛癢難當,皮屑飛揚,這是發了桃花癬。冬天,我的鼻子又總是在流水:我對冷風過敏。我好像還有鬼剃頭的毛病——很多委托行都賣大穿衣鏡,站在它的面前,很容易暴露毛發脫落的問題。我總是和我表弟在京城各家委托行裏轉來轉去;從前門進去,瀏覽貨架尋找獵物,找到之後,就去委托行的後門找人。走到後門的門口,我表弟站住了,帶著嫌惡的表情站住,遞過一團馬糞也似的手絹,說道:表哥,把鼻涕擦擦——講點體面,別給我丟人!我總覺得和他的手絹相比,我的鼻涕是世上絕頂清潔之物。實際上,那些液體也不能叫作鼻涕。它不過是些清水而已。

在我自己的故事裏,我修理過一台「祿來福來」相機。「祿來福來」又是一個名字。這是一種德國造的雙鏡頭反光相機,非常之貴。到現在我也買不起這樣的相機。然而我確實記得這架相機,它擺在西四一家委托行的貨架上。這家委托行有黑暗的店堂,貨架上擺著各種電器、儀器,上面塗著黑色的烤漆、皺紋漆,遮掩著金屬的光澤——總的來說,那是在黑暗的年代。就如納博可夫所說,這是一個純粹黑白兩色的故事。

我和我表弟常去看那台祿來相機,要求售貨員把它「拿下來看看」。人家說:別看了,反正你們也買不起。口氣裏帶著輕蔑。這仿佛是我們未曾擁有這架相機的證明。然而下一幕卻是:我和我表弟出現在委托行附近的小胡同裏。這個胡同叫作磚塔胡同,胡同口有一個庵,庵裏有座醒目的磚塔,總有兩三層樓高吧,我們倆在胡同裏和個老頭子說話,時值冬日,天色昏暗,正是晚飯前的時節。這條胡同黑暗而透明,從頭透到尾;兩邊是灰色的房屋。此人就是委托行的售貨員,頭很大,屁股也很大,滿臉白胡子茬,和我們的領導有點相像之處。我做了很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不要想起此人的名字——我成功了。但我也知道,這人的名字,起碼他的姓我是記得的——此人姓趙。我們叫他趙師傅。當時叫「師傅」是很隆重的稱呼,因為工人階級正在領導一切……

我表弟建議這位可敬的老人,假如有人來問這架「祿來」相機,就說它有種種毛病;還建議他在相機裏夾張紙條把快門卡住,這樣該相機的毛病就更加顯著了。總而言之,他要使這台相機總是賣不出去;然後降價,賣給我們。我表弟的居心就是這麽險惡。說完了這件事,我們一起向馬路對面走去。那裏有家飯莊,名叫「砂鍋居」……這地方的名菜是砂鍋三白,還有炸鹿尾……與這些名字相連的是這樣一些事實:姥姥去世以後,我和表弟靠微薄的撫恤金過活,又沒有管家的人,生活異常困難,就靠這種把戲維持家用:買下舊貨行裏的壞東西,把它加價賣出去。做這種事要有奸商的頭腦和修理東西的巧手。這兩樣東西分別長在我表弟和我的身上。從本心來說,我不喜歡這種事。所以,「祿來福來」這個名字使我沈吟不語。

我表弟到北京來看我,我對他不熱情。我討厭他那副暴發戶的嘴臉,而且我也沒想到立新街甲一號這個地點和「祿來福來」這個品牌。假如想到了,就會知道我只有一個表弟,我和他共過患難。把這些都想起來之後,也許我會對他好一點。

下一個名字屬於一架德國出產的電子管錄音機,裝在漆皮箱子裏;大概有三十公斤左右。在箱子的表面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了一個「殘」字。在西四委托行的庫房裏,我開啟箱蓋,揭掉面板,看著它滿滿當當的金屬內臟:這些金屬構件使我想起它是一台「格朗地」,電子管和機械時代的最高成就。它復雜得驚人,也美得驚人。我表弟在一邊焦急地說:表哥,有把握嗎?而我繼續沈吟著。我沒有把握把它修好,卻很想試試。但我表弟不肯用我們的錢讓我試試。他又對那個臀部寬廣的老頭說:趙師傅,能不能給我們一台沒毛病的?趙師傅說:可以,但不是這個價。我表弟再次勸說他把好機器做壞機器賣給我們,還請趙師傅說要「哪兒請」,但趙師傅說:哪兒請都不行,別人都去反映我了……這些話的意思相當費解。我沒有加入談話,我的全部註意力都被眼前的金屬美人吸引住了。

那台「格朗地」最終到了我們手裏。雖然裝在一個漂亮箱子裏,它還是一台沈重的機器,包含著很多鋼鐵。提著它走動時,手臂有離開身體之勢。晚上我揭開它的蓋子,揭開它的面板,窺視它的內部,像個窺春癖。無數奇形怪狀的鐵片互相嚙合著,只要按動一個鍵,就會產生一系列復雜的運動,引發很復雜的因果關系。這就是說,在這個小小的漆皮箱子裏,鋼鐵也在思索著……

我把薛嵩寫做一位能工巧匠,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麽;現在我發現,他和我有很多近似之處。我花了很多時間修理那台「格朗地」,與此同時,我表弟在我耳邊聒噪個不停:表哥,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早把它處理掉,別砸在我們手裏!起初,我覺得這些話真討厭,恨不得我表弟馬上就死掉;但也懶得動手去殺他;後來就不覺得他討厭,和著他的嘮叨聲,我輕輕吹起口哨來。再後來,假如他不在我身邊嘮叨,我就無法工作。哪怕到了半夜十二點,我也要把他吵起來,以便聽到他的嘮叨——我表弟卻說道:表哥,要是我再和你合夥,就讓我天打五雷轟!從此之後,我就沒和表弟合過夥。我當然很想再合夥,順便讓天雷把表弟轟掉。但我表弟一點都不傻。所以他到現在還活著。

因為「格朗地」,我和表弟吵翻了。我把它修好了,但總說沒修好,以便把它保留在手裏。首先,我喜歡電子器材,尤其是這一台;其次,人也該有幾樣屬於自己的東西,我就想要這一件。但他還是發現了,把它拿走,賣掉了。此後,我就失掉了這台機器,得到了一些錢。我表弟把錢給我時,還忘不了教育我一番:表哥,這可是錢哪。你想想吧。錢不是比什麽都好嗎——我就不信錢真有這麽重要。如今我回想起這些事,怎麽也想象不出,我是怎麽忍受他那滿身的銅臭的……吵架以後不久,他就去泰國投靠一位姨父。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的過去一片朦朧……現在我正期待著新的名字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