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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春情 同框互映——「晴雯送帕」的敘事設計

2023-12-14文化

童心春情 同框互映

——「晴雯送帕」的敘事設計

作者:劉上生

在寶玉的情感世界裏,黛玉和晴雯是二者不可缺一的「第一等人物」。簡言之,晴雯連著他的童心理想;黛玉則牽系他的青春夢想。但二人交集極少。晴雯不像襲人從一己私利出發關心寶黛的愛情,她有自己的個性天地。但第34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據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註本【紅樓夢】2008年版,下引同)卻有唯一的一次寶晴黛同框描寫。寶玉挨打後,晴雯奉寶玉之命送手帕給林黛玉,黛玉「神魂馳蕩」題帕三首。從此,寶黛愛情步入默契成熟期。然而晴雯本人並不理解「送帕」的情感奧秘,她只是在寶黛之間完成了一項服役使命。所以,歷來研讀者都忽視晴雯形象的存在意義。這是一個缺憾。細讀此段文字,童心春情,相映交輝,耐人品味。

兩種預判的張力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晴雯是在寶玉最需要的時候接受送帕使命的。

從寫晴雯的角度看,這一段文字包含受命與送帕兩個段落。它們分別發生於寶晴與晴黛之間。「受命」一段雲:

……(寶玉)因心下記掛著黛玉,滿心裏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便設一法,先使襲人去寶釵那裏去借書。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裏看看他做什麽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麽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一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麽可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麽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這是送帕事件的緣起。寶玉挨打後黛玉冒著暑熱來看他,傷心哭泣,「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兩人正訴衷腸,但因鳳姐等來看望,黛玉從後門匆匆離去。寶玉掛念黛玉的身體,想要安慰她。但自己傷重不能行動,只能派人去。選擇誰作為信使,挨打之後,更須謹慎。他首先想的是要避開襲人。襲人雖然是他生活上不可須臾離開的最貼身的大丫鬟,但在釵黛之間卻不滿意他心向黛玉。何況寶玉訴肺腑時錯把襲人當作黛玉,嚇得襲人魂飛膽喪,這鮮明表現了襲人對寶黛愛情的否定態度。(第32回)寶玉挨打後,襲人向王夫人進言,讓寶玉搬出大觀園,防止寶黛感情進一步深化,得到了王夫人的賞識。寶玉對此雖不知情,但直覺已經告訴他要防備襲人。他打發襲人去寶釵處借書後喚來晴雯,吩咐看望林黛玉的使命,說明晴雯在他心裏是值得信賴之人。雖然此前不久,晴雯與他有過一次劇烈沖突。氣憤中,他幾乎要攆逐晴雯,但很快氣消,以「撕扇」和好,表明了對晴雯獨立個性和反奴人格的尊重。在寶玉心中,晴雯與黛玉是一路人,而襲人與寶釵是另一路人。這一分野是很清晰的。晴雯受命,理所當然。

但是送帕並非寶玉處心積慮的計劃,晴雯也並非簡單奉命行事。它是寶晴二人言語互動的結果。本來寶玉只是想派人看望黛玉,但晴雯卻希望這一差使有具體內容:傳話,或是取送物件,「不然我去了怎麽搭訕呢?」這確實是一個合乎常理的要求。不料晴雯的話卻喚醒了寶玉潛藏洶湧在胸的未能向黛玉直接表達的愛情心理。於是「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撂與晴雯」,叫她送去。晴雯不解,而且擔心「半新不舊」的手帕會引起黛玉生氣,寶玉卻說:「你放心,他自然知道。」很顯然,這裏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預判,實際上也就是兩種思維邏輯:晴雯對送舊帕的疑慮和對黛玉敏感自尊的「小性兒」的擔心,所執為常理邏輯;而寶玉對黛玉默契的自信,卻是非常規的愛情邏輯。它們形成一種張力,使這段對話充滿了情感內涵和喜劇情趣。

這種對「手帕」意義的不同邏輯解讀所形成的張力,在晴雯與黛玉之間竟然又以另一種形態展開: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手帕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桿上晾手帕子。見他進來,忙擺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麽?」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麽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見,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番,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黛玉首先斷定手帕「必是上好的」而拒收,這與晴雯與寶玉對話時擔心手帕「半新不舊」可能惹黛玉生氣的預判大相徑庭。相反,當晴雯回答說是「家常舊的」手帕後,黛玉卻在「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番」,大悟過來,欣然接受。這一反應,與寶玉的「他自然知道」的預判全合符契。這裏又出現了一個富有戲劇性的情節轉折,留下了敘事之謎。

這個由「送帕」引起晴雯與寶玉的不同預判形成張力的敘事之謎終於在晴雯離開、黛玉拿帕後完全解開。原來,兩條舊手帕乃是賈寶玉送給林黛玉的愛情信物:

這裏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於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纏綿,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走筆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題帕三首】把寶黛愛情推向了一個高潮。黛玉愛哭,常用手帕。晴雯走進瀟湘館看見春纖正在晾手帕,就包含這種暗示。但是,寶玉送舊手帕是為了給林黛玉揩拭眼淚嗎?黛玉顯然不是那樣理解。他認為是寶玉的「苦心」,領會了她的「苦意」。這「苦意」,就是她那纏綿悱惻不得排解的愛情痛苦。「暗灑閑拋卻為誰?」的難解之問,終於因為寶玉「尺幅鮫綃勞解贈」而得到明確答案。她願承受所有痛苦,灑盡生命淚水,如同遠古湘妃,為所愛者獻身。所以,她在寶玉所贈舊手帕題詩明誌,人們把這三首詩稱為寶黛愛情的「定情詩」。

晴雯當然不會想到,寶玉托他送帕具有如此苦心,也不會想到,這條手帕對於寶黛愛情具有如此重要意義。她坦誠真率卻情竇未開,「一路盤算,不知何意」,八個字活現了晴雯的童真慧心。

「送帕」的語境鋪墊

「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詩經▪溱洧】)自古男女相愛便有互贈信物的傳統,但寶玉以自己所用的舊帕送給黛玉更有深意。第32回敘林黛玉對寶玉與湘雲都有麒麟因而「不放心」的心態道:

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

事實上,寶玉已經把他從「外傳野史」等市民愛情文化中受到的熏陶轉移到對林黛玉的愛情追求上。送舊帕就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舉動。不只是所謂「不寫情辭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明】馮夢龍【山歌】卷十【素帕】)以「絲」諧「思」之意,更明顯留下了【西廂記】崔張愛情的銘印。而【西廂記】正是寶黛愛情的觸媒和催化劑。長亭送別後,鶯鶯以貼身所用的裹肚汗衫襪子等贈張生,因為這些帶著愛人體溫體香的物件隱喻著兩性結合肌膚相親的最高境界,這種熱烈愛情是任何赤裸的話語都無法表達的。(【元】王實甫【崔鶯鶯待月西廂記雜劇】第五本第二折)難怪黛玉也要「細心搜求」「方大悟過來」。這種秘密資訊,晴雯何能知曉?

晴雯更不可能想到的是,送帕不只是傳遞愛情資訊,還包含著一種巨大的「違禮」風險。在作者描寫的林黛玉「五可」復雜心理活動中,黛玉已經意識到了:

「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

雖然她不顧「嫌疑避諱」,帕上題詩,邁出了勇敢追求愛情的關鍵一步。然而陰霾籠罩,利劍高懸的嚴酷的禮法環境並未改變,紅玉與賈蕓托墜兒手帕傳情的故事,實際上是這次「送帕」事件的前奏。小說用了三回文字,從第24回「癡女兒遺帕惹相思」,第26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直到第27回「滴翠亭楊妃捕彩蝶」,敘述這個並未完結的故事。紅玉手帕為賈蕓所撿,賈蕓以還帕為名,托墜兒把自己的手帕給了紅玉,紅玉懂得了賈蕓的心意,也托墜兒把自己的手帕給了賈蕓。除了傳帕、換帕這一系列動作包含的愛情資訊之外,這個故事特別突出了事件風險性質。第27回小紅要墜兒起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這不僅是因為男女之情的私密性質,更主要是在兩性婚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不能由當事人決定的禮法環境裏,自由愛情是「違禮非法」的大逆不道行為。在禮法嚴酷統治的貴族之家,尤其如此。所以,當薛寶釵無意中聽到她倆的談話後,竟「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奸淫狗盜之人,心機都不錯……」實際上,這時候紅玉與賈蕓還沒有任何直接接觸。但寶釵就居然把男女之間手帕傳情之事,視為」奸淫狗盜」之行。這就難怪林黛玉會覺得「令人私想傳遞與我」是「可懼」之事。

總之,在禮教嚴加防範而青春意識日漸滋長的大觀園,男女私相贈帕的情感性、私密性和叛逆風險性,作為一種常識,已為上至貴族公子小姐,下至丫鬟仆役所共知。這就是以晴雯送帕為紐帶的寶黛愛情故事的敘事語境。

童心春情互映同框

上述語境描寫對於寶黛與晴雯的意義是各不相同的。對剛剛挨打的寶玉和為他痛苦傷心的黛玉而言,它凸現了他們堅持自我愛情追求、堅決對抗禮法秩序的執著勇敢,用寶玉的說:「就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黛玉寫道:「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這就是他們青春生命的宣言。而對於自己使命的意義和風險一無所知的晴雯而言,則是她那如嬰孩赤子般純凈童心的展示。

晴雯是純凈的。「其性也,冰雪不足喻其潔」。在她的心中,賈寶玉是能夠尊重她的個性,包容放任她的好主人,也是自小一起玩樂的好夥伴。【芙蓉誄】寶玉自陳「得與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五年零八個月,而「各不相擾」,從無私情。(第77回)。她不滿襲人與寶玉的「鬼鬼祟祟」,也不容許寶玉的「拉拉扯扯」,憑著自己的本能直覺判定正邪是非。她活成自我,雖然賈母把她的未來預先安排給賈寶玉,但在她的心中,不過是「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的相處方式,並沒有個人功利之求。

晴雯是坦蕩透明的。她在人格和個性追求上與黛玉相似,但其實隔著身份的巨大鴻溝。她對林黛玉的「小性兒」也不滿,但是她喜歡寶玉,也就希望寶黛情好。這就是她在接受寶玉吩咐之後同他言語互動甚至提出自己建議的原因。她雖然不能理解送帕的意義,寶黛也沒有囑咐過她,但她嚴守秘密,忠誠地守護著這段愛情。相形之下,紅玉與賈蕓換帕的中間人墜兒,一再向兩方索謝,使得愛情傳遞沾染世俗氣息,墜兒後來偷竊蝦須鐲,與這種貪心不無聯系。在人品上,晴雯與墜兒一判高下。

明代思想家李贄在批判理學、提倡理想人性的【童心說】中,謂「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他尖銳地指出,違反自然人性的「聞見道理」(即禮教規範)是使人失卻童心即真心的原因。晴雯保有「童心」,正由於她很少接受甚至拒絕「聞見道理」。曹雪芹繼承了李贄的先進思想,並在小說中創造了寄托其童心理想的藝術形象。如果說,寶黛之戀主要體現這一理想的青春夢幻,那麽,寶晴之情就更多體現童心理想的少年純真。二者各有其活動展示空間,但又有精心構思。難得的互映同框不但在第34回借助於晴雯送帕呈現,而且在兩年之後的晴雯之死情節中以特殊面貌遙相呼應。第77回寶晴訣別時,晴雯在病榻上「將自己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與寶玉交換貼身小襖,說:「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在怡紅院一樣的了。」這一舉動,與當年寶玉把貼身舊帕送黛玉的情感內涵和強度何其相似。這說明晴雯送帕後「一路盤算,不解何意」,後來是終於解悟出來了。但她臨終前的青春夢想依然帶著純凈的童真氣息,每讀至此,不禁令人潸然淚下。

(作者系湖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學術委員會委員)

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