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生命最後兩個月,寫的這首:【自題金山畫像詩】: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
黃州惠州儋州。
前兩句,都是出自莊子。【莊子·齊物論】中有道:心似已灰之木。莊子解釋的人生最高境界,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不系之舟:指不用繩索縛住的船,比喻自由自在。語出【莊子·列禦寇】篇:「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遊者也。」
初讀以為是蘇軾內心悲傷暗淡,寂寞沙洲冷。殊不知這才是心神自在, 不二之境。
還有一首是蘇軾在海南煎茶的場景,很簡陋,也不講究,但是內心怡然自得。
【汲江煎茶】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汲深清。
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
茶雨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
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這是在海南隨便找了個江打水,找了個碗煎茶的場景,實在平平無奇。
但就是這麽普通的日常生活,被蘇軾寫神了。
以前的蘇軾可不是這樣的,在入京考試那會,蘇軾寫【試院煎茶】詩,詳細記述他的煎茶方法,以為第一要有新鮮的泉水,註入銚中,先用文火慢慢燒,一面取出精琢的石碾來,將翠綠的茶餅放入碾船裏,細細研磨,一面靜聽壺中水沸的聲音。
水有三沸。初發,水泡僅如蟹眼一樣微細;逾時,沸聲漸大,如風動簧管,嘈嘈低吟,則壺中水面,起泡已大如魚眼,是為一沸。
到這時候,應將炭火煽旺,使鮮紅的火焰不斷躍起,是謂「活火」。活火急煎,壺水便四向騰湧,散如滾珠,沸聲益發激越清澈,是為二沸。
二沸是「湯」之最佳火候,過此,壺水騰波鼓浪,是為三沸,湯已太老了。
碾好的蒙茸新綠,放入茶甌,將二沸的水沖入,則茶在甌中,翠屑旋轉,清香四溢,然後細細品味,塵俗頓消。
還有一次在杭州時,蘇軾尋得一泉眼,煮茶特別好,命仆人去汲取,仆人路上不慎打翻,於是隨便到某河溪裏打水充之,蘇軾試茶發現不對勁,有點生氣,寫了首詩送給弟弟,蘇轍哭笑不得,勸說道,放下執念,哪有完滿的茶啊,何必斤斤計較。
是啊,用最好的茶,最好的水,最名貴的定窯,汝窯泡制,也不過是一杯茶。人的貪念總是無止境的,有了好茶,還想有好水來泡,有了好水,那是不是需要更好的茶具呢,更好是多好呢?
【記承天寺夜遊】: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攜友遊寺廟,是北宋文人的一個傳統愛好。譬如別黃州時,與參寥、劉道純同遊廬山棲賢寺,北歸時於寒食節與劉安世同遊南塔寺。
此時的蘇軾,被貶黃州已經快四年了。
過去的四年中,他早已告別了初來黃州時閉門不出,驚弓之鳥之狀。也擺脫了歷代文人貶謫時的苦悶和牢騷之通病。
他並沒有什麽睡不著的,即使在大理寺,烏台詩案受審的時候,他依然鼾聲如雷。
睡不著的反而是張懷民。懷民與蘇軾並無深交,懷民此時初貶黃州,或許一時難以適應,或許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蘇軾想到這,或許,我可以邀請他月下遊寺,一起喝個茶也不錯。
人與人之間,或許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是有同病相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