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艷菊
地鐵口的海棠樹掛滿了胭脂色的小果子，枝頭累累，向下彎著，涼風拂過，留下的是平靜和謙卑。迎面走來，觸動心扉。過去了，又頻頻回望。說不清楚的一種感動，無形的氣息、神似的味道，連線著故鄉浩浩平原上的莊稼地，那是五彩斑斕的收獲時節的情景。
這是人間最美之秋。一棵平凡的結滿果子的樹，有著無限神奇的力量，瞬間讓人抵達千裏之外的浩蕩原野，內心鋪展開蟲鳴清風盈耳的厚實的田園秋色。
清幽幽的河塘水，岸邊長滿了茂密的水草，在秋風裏搖曳起舞，有一股子倔強在裏面。面對著湛藍的天空、飄逸的雲朵，依依不舍，似要地久天長與此相伴。
河塘的四面八方，都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整整齊齊，一塊是花生，一塊是玉米，一塊是大豆，一塊是棉花，一塊是紅薯。家家戶戶的莊稼，看似隨意，卻又巧奪天工般連綴成廣闊的熱鬧喜氣的秋色。
我家有四五畝地臨著河塘，每年父母都會在這塊地上種花生，他們對這塊地照顧得無微不至，充滿殷殷期待。溽熱的暑天，正好我們放暑假，就跟著父母到花生地裏一遍遍地拔草。也許因為付出過勞動，在花生地裏流淌過汗水，這塊花生地總讓我覺得尤為親切。
花生收獲的時候，學校會放十來天秋假，我們就又趕上了收花生的時節。這是很值得開心的事。收花生，也叫拔花生。花生的果實是在泥土裏，虔誠地彎下腰，如同向泥土恭敬地鞠躬一樣，雙手用力往上一帶，一棵花生就從泥土裏來到了藍天白雲下。這一刻，花生帶給人的是一捧捧歡笑和驚喜。
孩子們比賽著用力拔、往前跑，看誰拔的花生結的果實最多。廣袤的田間，人們爽朗的笑聲像湖面上的漣漪一樣，一波又一波地蕩漾在如水的秋光中。
七十多歲的南瓜爺爺是這豐收的大地上最有趣的一個人，比孩子還可笑，但鄰裏鄉親都喜歡他的這份有趣。多年後大家在異鄉的秋天講起莊稼地裏豐收的趣事，總少不了要說說南瓜爺爺的諸般可愛。
印象最深的就是種了一輩子莊稼的南瓜爺爺在他自己的二畝地中也種了一溜兒花生，可是他總是種不好，這點讓人很是納悶。他種的花生枝葉看著很茂盛，泥土裏結的果實卻不多。一到收獲的時候，他就會一家一家的花生地走一遍，虔誠地取經，然後再從高到低，根據花生的產量排個名次。他戴著老花鏡，拿著個小本本，認真地記著。可是，到第二年，他的花生依然不配合他，照舊很寥落。
南瓜爺爺的花生結得少，其實早就找到了原因。當花生秧蓬蓬勃勃往上長的時候，大家都會適當地控制一下花生驕傲向上的心氣，會讓它向下面的根處，也就是泥土裏多用心一些。可南瓜爺爺就是不忍心，任其自由生長。他也有他的理由，說：種了一輩子莊稼，我怎麽不知道要讓莊稼往它的根處用力才對？我老了，牙不好了，花生吃不動了。我種花生，不為收獲更多，只想和大家多點話題可聊。
如今想來，南瓜爺爺的話語裏其實藏著孤獨、心酸、悲涼，他的老伴不在了，女兒遠嫁，多年來一個人生活，他只是想借著種花生的由頭和大家多待在一起，多一些可聊的話題。
念及南瓜爺爺，不禁又想到地鐵口的海棠樹。這棵海棠樹在地鐵口有十多年了，孤零零的一棵，每年春天開一樹胭脂色的花，極其華美絢麗，秋天又掛滿一樹胭脂色的小果子，熱鬧喜慶。然而，一場場的秋風搖過來拂過去，海棠樹的華美熱鬧都無聲無息地雕落了，剩下的便是漫漫光陰裏的一樹孤寂。
世間萬物都有自己抵抗生命中孤寂淒清歲月的方式。種花生，大概就是南瓜爺爺對抗冷清孤寂的那一抹倔強的希望和一條路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