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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讀書日|作為方法的圖書館

2024-06-23文化

1948年,阿爾貝托·曼古埃爾(Alberto Manguel)出生於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隨後,他在以色列度過了童年時期,並在七歲時返回阿根廷。在成長過程中,曼古埃爾不斷地與書籍發生著種種聯系。成年後的他才華橫溢且十分博學,兼具作家、轉譯家和編輯幾種身份,還是著名的阿根廷作家波赫士晚年的朋友。

曼古埃爾同時是一位藏書家和圖書館員。他在成長生涯中與閱讀和圖書相伴,也很早就暴露在圖書館面前。據他回憶,自己最早的閱讀記憶來自於嬰兒床上方的小書架以及保姆的睡前故事。他的父親曾是以色列的阿根廷大使,在以色列居住時,曼古埃爾已擁有了獨屬的童年圖書領地。返回阿根廷後,曼古埃爾度過了自己青春期的十年。父親請秘書布置家中的藏書時,曼古埃爾從中挑選自己心儀的書籍,並塞滿了臥室的三面墻壁。16歲時,曼古埃爾放學後會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皮格馬利翁書店打工,也因此結識了前往書店的波赫士。此時的波赫士已經視力全無,在隨後的兩年間,他邀請曼古埃爾擔任他的「伴讀書童」。這一時期,許多老師、書商和朋友在交往中熱情地為曼古埃爾提供了青年時期的藏書。1966年開始,由於政治原因,閱讀和收藏書籍在阿根廷成為一種奢侈。21歲,曼古埃爾將藏書留在父母家中,動身前往歐洲。此後他在定居的許多地點都留下了藏書的蹤跡。2016—2018年,曼古埃爾還返回阿根廷,擔任阿根廷國家圖書館的館長,這正是波赫士在20世紀五十年代擔任過的職位。

2006年,曼古埃爾已經在法國擁有了自己的私人圖書館,他的藏書量巨大。圖書館是一座前身為谷倉的石頭建築。【深夜裏的圖書館】就是這時他寫作的一冊小書,其中記錄了他私人書齋中的收藏誌趣和其對公共圖書館的不懈探索。如其所言,此書的起點是要回答這樣一個問題:盡管註定失敗,人類為何總是汲汲營營地收藏與整理世界上的萬千資訊?在由書架、書本搭建起來的物質空間中逡巡體驗、穿梭漫遊,這一行為本身就充滿了無盡樂趣。這大概是曼古埃爾給出的答案。

對圖書館的熱切關註不僅來自曼古埃爾的個人經歷,也來自他與波赫士的聯系,以及後者帶來的強烈影響。這種滋養貫穿了曼古埃爾的閱讀和藏書生涯。從少年時期為波赫士念書開始,曼古埃爾收獲了不同於此前的閱讀方式與體驗。後來,曼古埃爾還為波赫士作了一本精煉的回憶錄【和波赫士在一起】( Con Borges ,2004)。他形容,波赫士對自己的思想影響之大達到了無可比擬的地步,甚至意味著「一切」:「波赫士的形象如此雄偉,以至於影響了從前和往後的一切事物。[……]與其說他是一些書籍的作者,不如說他是看待世界的一種方式。[……]對我來說,閱讀一些作品時,沒有聽到波赫士的評價、或是沒能想見他的看法是不可能的,他的觀念是如此完美、有力,令人只能單純地重復,要麽就得掩飾自己只是在重復這些觀點。」

如今,波赫士筆下的「圖書館」已經成為不斷被談及的一種文學範式。無人不知曉他的名言——「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樣子」。波赫士也有一段在圖書館工作的經歷,這段經歷啟迪了他的寫作和思考方式。在他看來,圖書館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存在。圖書館與整個宇宙同構,由無盡的六角形回廊空間、無數書架組成。圖書館自開天辟地起就已存在,還收藏有世上所有的書籍。這之中,沒有任何兩本書籍是完全相同的,且這些書中包含全部的語言結構和書寫符號的全部變化。不過,試圖找到或消滅特定某本書的行為都是不可能的。人們會在嘗試過程中變得混亂或譫妄。波赫士還稱,如【舊約】一樣,圖書館的名字即為通天塔(巴別塔),以此佐證此圖書館囊括一切的能力。這成為有關圖書館的一種元敘事,此後也的確啟發了眾多話題。巴別圖書館成為一個吸引著無數人好奇與討論的物件,研究者幻想著它的美好境界,分辨它的歷史原型,探討在現實世界中築造這樣一座建築的可能性。

也許曼古埃爾對圖書館的興趣正是從這裏產生。【深夜裏的圖書館】體例完整,講究架構的布置和線索的鋪陳。與他的另一著作【閱讀史】相似,使用一種類似知識考古的方法,【深夜裏的圖書館】考察了圖書館的歷史。從圖書館的神話背景一路向下,曼古埃爾細膩地探索了圖書館內部的空間安排、書冊編碼、審查制度、藏書選擇、互動物件等話題,並將相關的歷史、故事、社會事實和文學創作巧妙地編織其中。

【深夜裏的圖書館】

的確,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圖書館都是一個過分迷人的研究物件:以書本為載體,圖書館囊括了各類知識;書籍本身則具有生產、流通、堆積或佚散等諸多過程;由於這些圖書被安放在書架和建築之內,且書籍的生產涉及出版和印刷,書頁之內的文本、影像因此具有物質性;圖書館內選編書冊、編碼和排序書籍、制作檔案的行動亦構成了文化實踐和知識形塑的過程。圖書館既是一個知識存放和存在的物質場所,又是知識持存累積的歷史見證者,同時也是一種知識傳播的媒介手段。

將知識考古作為方法的理論家首推妙思·福柯,他用對知識或話語的系統回顧來重新理解歷史的方法對現代思想具有奠基意義。簡單來說,福柯認為「知識型」是人們認識和思考知識的方式,認知方式的變化源自知識型的改變。他對圖書館亦有見解:人們生活在空間之中,但有一些場所與其他空間有所差異,一是烏托邦,二是「異位」的空間(或稱「不同的空間」)。烏托邦是非現實的、完美的空間,與此相對,「異位」則是指一些接入社會之中的、真實的、被實作的「烏托邦」場所。異位常常與時間的斷裂,即「異時」相關聯。其中,現代社會中的博物館和圖書館就是一種「異位」和「異時」相組合的場所。在圖書館中,「時間從未停止過堆積和占據巔峰。」在17世紀以前,圖書館和博物館更傾向表現藏家個人的選擇和愛好,19世紀以來直到現代,這種觀念發生了轉化,建設圖書館的意圖變成了在時間之外的場所中保存某種永恒性。

今天,我們不斷發現,圖書館是一個知識生產、存放、傳播的特殊空間,它因此處在許多研究和觀測方法的交叉地帶。如果說書籍意味著「文本、物質形態和閱讀」三種要素的統一,那麽圖書館還需加上一重空間內容。曼古埃爾顯然註意到了圖書館的這一性質,他仔細地尋找著幾個著名圖書館的建築形制、討論圖書(知識)的編排如何受到空間的限制、書齋的區域劃分如何影響作家的寫作等等。圖書館或許具有布魯諾·拉圖爾所說的那種「行動者」意味,它編織和勾連了眾多社會關系、參與了社會網絡的組建。

不過,我們無意強求曼古埃爾像歷史學家一樣嚴謹地考古——盡管他已經足夠出色地完成了這項工作。身處圖書館之中,他敏銳地做出了上述的觀察。歸根到底,閱讀是一種個人閱讀的內在體驗。曼古埃爾是一個充滿熱情的讀者,也是一個依個人喜好做出選擇的藏書家,他單純地對閱讀和書籍感興趣,並以自己的閱讀經驗追隨著書中可能保留的歷史殘影。因此,他的作品仍是以自我的閱讀視角出發的結果。也許這種熱情可能會導致他與現實世界的隔絕,但他欣然做出了犧牲。

這種與專業研究有意拉開距離的做法似乎與本書的題目遙相呼應。在書中,曼古埃爾將時間的變化、光線的明暗和個人/公共空間的不同做了某種對應,他不止一次地談到在晦明變化中閱讀行動的差異:

「到了夜晚,書齋亮了燈,外面的世界就消失了。」

「白天裏,這書齋是個井然有序的國度……一到夜晚,氣氛就變了……處在其中,可以重新想象這個世界。」

「在亮光中,我們閱讀別人的虛構創作;在黑暗中,我們虛構自己的故事。」

……

白天是秩序謹嚴的,圖書館的墻壁分割了周遭的世界與書齋內部的空間,書籍被絕對秩序所管理,個人服膺於書海的權威,只得在其中漂流。與此相對,當夜晚來臨後,空間的界限被打破,秩序開始失效和崩解,個人的才思隨即得到解放與飛揚。隨著自然時間的變換,讀者的閱讀物件由理解外部世界轉向分析自我,物質世界中被搭建的閱讀空間仿佛也在收縮,曼古埃爾的感受令他的讀者感到熟悉和親切。顯然,他更傾心於夜間書齋的自在徜徉與飛行。在這個意義上說,圖書館確實區別於日常的時空,它是人們短暫地逃離世俗,忘卻當下、休憩喘息和撫慰心靈的空間。

如曼古埃爾在前言中所說,圖書館是「宜人的瘋狂之所」。在這座瘋狂之所中那些被他細細描繪的內容——圖書館與書本中的軼聞樂事、名人大家與書籍纏結的傳奇經歷,以及浸淫於漫卷詩書中的狂喜,還有待讀者自己前去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