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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見過龍」:追龍與延安路龍柱之謎

2024-02-14文化

【我在上海開出租】是一部非虛構集子,內容多是出租車乘客的各種故事,穿插著司機日常與行業狀況,也有一定篇幅描寫上海的地理特點、歷史片段。乘客的各種巧妙有趣或令人唏噓的故事是正餐,出租車司機視角的上海城市風貌是點心,至於那些浪漫傳說、都市奇聞,則是「深夜食堂」的酒水飲料。以下是其中一則故事。

另一個老頭也是在晚上出現的,時間要稍微早一點,九點多,從提籃橋附近上的車。

這老頭戴著眼鏡,頭發花白,一上車就說:「前面大轉。」

我說:「沒問題,大轉。」

有的乘客不跟你說目的地,喜歡指揮你左轉、右轉或者直行,一般都是對路線比較熟的人,需要轉彎時會提前告訴你。

我以為這個老頭也是這樣,但其實並不是。

他又說:「小弟弟,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確實不是。」

「那我說大轉、小轉,你能聽懂吧?」

「肯定能啊!怎麽說也開半年了。不過這種說法好像就上海有吧?」

「應該是,上海人的左轉就是大轉,右轉就是小轉,直行都說筆直開,但上海哪有那麽多筆直的路啊?都是彎彎曲曲、七歪八扭的。」

「上海的路況確實復雜,我也是過了好久才適應。」

「你開半年了,對路線也差不多熟了。你跟我講,去莘莊怎麽走?」

「在前面進外灘隧道,然後上延安高架轉南北高架,魯班路立交再轉內環,接下來轉滬閔高架,這是最近的路。」

他笑了:「哈哈,小弟弟還可以。就這麽走,我去莘莊找朋友打麻將。怎麽樣,喜歡上海嗎?」

「當然啦!不喜歡就不會來了,就是在上海開車有點難開。」

「有什麽難的?你還不夠熟悉,熟了就簡單了。黃浦的司機嫌棄在普陀開車麻煩,有蘇州河十八彎,還有鐵路,到處都是橋,兜兜轉轉;普陀的司機又嫌棄在黃浦動輒就遇到單行道,去哪裏都得彎彎繞繞——都是因為對路線不熟。等熟悉路線了,一切就都簡單了,車也好開了。」

「也是。可是上海這麽大,即使我天天開,沒一兩年,也是熟悉不起來的。」

「找規律,你得善於找規律。上海市區的幾座大橋,你知道為什麽叫這樣的名字嗎?」

我說:「徐浦大橋,徐匯區的大橋;楊浦大橋,楊浦區的大橋;盧浦大橋,原來盧灣區的大橋;至於南浦大橋,我不太清楚。」

老頭說:「你是只知盧灣,不知南市啊!不過知道原來有盧灣區已經很厲害了。南浦大橋是原來從南市區到浦東的大橋。哪個區到浦東的大橋,就叫‘×浦大橋’。你要是善於觀察的話,還會發現,從正面看,徐浦大橋的立柱是個瘦‘A’,盧浦大橋的鋼拱是個胖‘A’,南浦大橋立柱是個‘H’,楊浦大橋是個倒‘Y’,這些都很有意思的!」

我回想了一下幾個大橋正面的形象,還真是這樣的,不禁說道:「真是聽君一席話,省我十本書啊!」

老頭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這時候,車子已經上了延安高架,即將轉入南北高架,延安東路立交橋上有點堵車。

上海延安路高架與南北高架交匯處的高大主立柱,直徑超過三米,柱身用百鋼包裹,上方裝飾了銅質龍紋,被稱為「龍柱」。

延安東路立交橋是上海的交通中心,中間那根裝飾有龍紋浮雕的圓柱,頂天立地,氣勢恢宏,跟其他立柱合力托舉著多達四層的高架路主路和匝道。每次經過,我都要多看這根「龍柱」幾眼。

老頭突然問道:「你知道‘龍柱’的故事吧?」

我說:「聽過一些,說是樁基往下打樁的時候打不進去,因為地下有‘龍脈’,後來請了一個和尚做法七七四十九天,然後再打樁,才打進去了。這事兒是不是真的?」

老頭笑了,說:「都是亂講!有人說請的是法華寺的和尚,有人說請的是靜安寺的和尚,還有人說請了尼姑的,都是胡說八道!根本沒有的事情!我也是搞工程的,當時這個專案的施工隊有我認識的人。上海是長江下遊的沖積平原,地質情況不復雜,樁打不進去,是技術不行。你想嘛,‘龍柱’高三十二米,樁基的鋼管得深入到地下六十多米,以當時的技術,是有很大難度的。後來換了專門造橋的專家張耿耿,把這事兒給解決了。」

我問:「那柱子上的龍紋不是為了鎮住‘龍脈’?」

他笑了起來,然後突然用很低的聲音說:「我告訴你一件事啊,你不要跟別人講。其實,上海真有龍,我見過。1993年,正是當時‘龍柱’樁基的鋼管打不進去的時候。那時候很多人說半夜看到有東西從屋頂上飛過,或是在路邊的樹梢掠過,但什麽也看不見,就像一陣風一樣,有時候高壓線上還會閃出火花。很多人說是有鬼,只有我知道那是龍。因為別人看不到的,我能看到,我小時候就見過真的貔貅……」

不管他的話是真是假,我頓時來了精神,趕緊問:「你一共見到過幾次?龍具體長什麽樣子?」

他說:「就兩次。一次是在靜安,另一次是在黃浦。那時候我三十多歲,住在南京西路。有一天晚上我騎摩托車回家,突然聽見頭頂有樹葉相互摩擦的聲音,嘩啦嘩啦,趕緊擡頭一看,看到一條像是巨型帶魚的東西正緩緩地從樹梢經過。後來又看到了爪子,我就知道那是龍了:龍身是土黃色的,有鱗,但是鱗片跟畫裏的不太一樣。畫裏的鱗片像扇形的魚鱗,真的鱗片是梯形,很大,看上去濕漉漉的。」

我問:「龍頭呢?是什麽樣子?」

他說:「第一次我沒看見龍頭,追著它跑了兩條街,最後跟丟了。第二次的時候看到了!我是主動去找的,因為見過第一次後,我隱約感覺還能再見到它,所以晚上沒事的時候就在那附近轉悠,後來果然見到了——可是那東西哪兒是人能追得上的?我追著它跑了十多分鐘,就不見它的蹤影了,不過還好已經看見了龍頭的模樣。龍的兩只眼睛是亮的,閃著綠光。它好像有一次轉身的時候還看了我一眼,把我嚇了一跳!龍角沒多長,也沒多好看。它鼻子上濕漉漉的,沒有吐火,吐著哈氣……後來我把這事告訴身邊的人,他們都不信。後來我還去找過它,可是就再也沒見到了……」

聽著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時間過得很快,車子已經轉入滬閔高架了。

「我知道你不信。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也不信。我……太懷念那條龍了。」

老頭不說話了,好像一瞬間便墜入傷感的深潭裏。

過了一會兒,他說:「遇見龍這事兒,我身邊很多人都知道。不過還有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過。你知道內環和澳洲有什麽聯系嗎?」

一個是上海的內環高架路,一個是澳洲,能有什麽聯系?我搖搖頭。

他問:「你不覺得內環線的輪廓很像澳洲的海岸線嗎?」

我在腦海裏對比了一下,覺得還真是這麽回事。

他笑了笑:「對吧?」

沈默了一下,他又說:「我搞的。」

我詫異地問:「內環路是你設計的?」

「當時我是設計成員之一。當初大家集思廣益,設計了好幾套方案,最後選了我的。其實當時我也很頭疼,後來靈機一動,才想到這個方案的。我在澳洲留過學,還交了一個當地的女朋友。她非常漂亮,有點像戴安娜王妃。我們經常騎著摩托車到野外玩,有時候還去案樹林裏尋找考拉——你知道考拉嗎?它比澳洲遍地都是的袋鼠要少得多,基本上等於澳洲的熊貓,是國寶級動物。考拉也叫樹袋熊,但不是熊,這跟熊貓正好相反。別看熊貓叫貓,其實是熊的一種,不光吃竹子,餓極的時候也吃肉,很兇殘的。考拉只吃案樹葉,案樹又很高,所以考拉一般待在高高的案樹上。即使發現了考拉,我們也得用望遠鏡才能看清楚,偶爾運氣好時才能在地面遇到它。考拉只有在生病或者換樹的時候才會從樹上下來,這小東西見人也不逃。你可以隨意摸它,抱起來玩也行。它很可愛,反射弧很長。有意思的還有案樹,一棵案樹上有好幾種葉子,新葉子卵形,有綠色的,也有蒼白的,長成之後變得細長,很像特大號的柳葉。澳洲很是好玩,不過哪怕再喜歡它,我還是要回國的。而我談的那個姑娘不願意跟我來上海,所以就有緣無分了——從水清路出去,走到報春路右轉。」

他突然橫插進來一句指路的話,打斷了我對美麗的澳洲的遐想。

後面的氣氛有些詭異,他不再說話,我呢,一邊琢磨著他這些話的真實性,一邊又期待著它是真的,因為那確實夠浪漫——幾十公裏的內環路走向,居然隱藏著一個小小的私心。

下車前,他說:「我們最後一次通電話是在三年前。」

然後,他用很快的語速說了一段英語,接著說:「這段話是她掛電話之前跟我講的,轉譯過來就是:一生一世是有窮盡的,我對你的思念是無窮盡的。你瞧,她也想著我呢。」

這個老頭真是一座活寶藏。我對他講的故事揣摩許久。他見到龍的故事肯定是逗我玩的,甚至是他臨時編出來的。而不走運的愛情決定了內環路與澳洲的輪廓相近這件事,八成也是杜撰,因為工程師是不可能把幾座斜拉橋的索塔叫作「立柱」的。

不過,即使這是杜撰出來的,也很有趣,他應該有過在澳洲生活的經歷。我去過雲南,那裏有大量從澳洲舶來的案樹,奇怪的樹葉同樣吸引了我,他所描述的跟我仔細觀察的一致。雖說老年生活已經安逸如斯,可是那塊大洋彼岸的廣闊陸地,依然縈繞在他的心裏。一生一世是有窮盡的,對另一塊土地的思念是無窮盡的,對吧?你瞧,他還想著澳洲呢。

【本文摘自【我在上海開出租】,作者:黑桃,廣東人民出版社·萬有重力,預計2024年3月出版。澎湃新聞經授權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