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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街檐下·釘碗匠

2024-06-19文化

潮新聞客戶端 李邦林

修傘、鑄瓢、敲糖、閹雞、補篾席……街頭巷尾不時會響起各種吆喝聲,將江南古鎮的風土人情鐫刻在鋪著石子路的那一片民宅之中。補鍋鑄瓢大多來自永康,敲糖的是義烏廿三裏人,修傘的來自諸暨,閹雞劁豬的是白馬村人,捅煙囪灰的則是紹興人,而補缸釘碗的大多是江西人,鎮子上就有句俗語叫作「江西人釘碗——自顧自」。

老鎮人都熟悉這個叫樟春的江西老表,這一帶的破碗都找他釘的,或者在碗底打上主人家的記號。釘碗算是一門稀缺的手藝,他用兩條發亮的銅片一路敲打出有節奏的的擊打聲,招徠了深巷中的女人們。人們對於飯碗的重視,體現在每一個日常的細微裏。分家了,兄弟間再沒東西,也會分到幾只舊碗,幾雙竹筷,另起爐竈,哥弟哥弟就各自量米了。過慣了窮日子的人,最看重的就是手中的這只飯碗,平時盛的雖然只是粗菜淡飯五谷雜糧,但常掛嘴邊的卻是那句「討飯都要有一只屬於自己的飯碗」。

那年頭小孩偶爾失手打破了飯碗,在失意的顫栗和母親的斥責裏,大人把地上的碎片收拾一起,像收集著自己殘缺的人生。終於在打場前的某個黃昏等來了釘碗匠樟春悅耳的響板聲,完成討價還價後,樟春擺開了架勢解開了補碗的那些行當,就開始熟練地操作起來。他小心地拼湊著碗片,在龜裂處釘上一排排銅釘,那鉆孔的錐子在瓷片上發出一種「吱咕吱——」的聲音,很像義烏方言「自顧自」的諧音,於是就有了歇後語江西人釘碗——自顧自。修補好的大碗竟然滴水不漏,又可以放心地繼續使用了,老百姓過日子就是這樣地精打細算。

「修鎖釘碗補洋傘……」樟春在老鎮這一帶吆喝出了自己的名氣。揮別貧窮的故土,他在江南煙雨的風餐露宿中,在瓷都祖傳的釘碗傳承裏捧起了謀生的飯碗。

很少踏進富家的門檻,也沒有蹲坐在官家的庭院,坊肆煙火裏他進的都是布衣百姓的柴門茅屋。每當坐下在膝上鋪上那條破舊的圍裙,心中湧上的那股悲憫都會讓他認真地看待眼前的這一大堆碎片,嚴絲合縫地拼湊出曾經的圓滿,還復出當初的滄桑殘照。

樟春啊樟春,在鉆錐磨礪出的「吱咕吱一」吟唱裏,他也看到了自己破碎的人生和滴血的傷口。

勞苦人都在風雨兼程披荊斬棘地血拼,在泥濘坑窪之中斤斤計較地劃算著蒼生的夙念。

樟春在細致入微地修補著受創的傷口,從那絲不易覺察的裂縫中窺視到了微弱的光亮,銅釘彌合之處,盡是觸手可及的累累傷痕。

他修復了許多許多破碗,那年油菜花開時節,浮橋頭畔,江上春波,在金宅弄有個窈窕的女人拿出一只破碗給他,他接過一看,大愕,竟是一只清乾隆年間彩繪高腳碗,一破兩半,釘起來難度不是很大,只是兩排長長的銅釘會嚴重影響這只瓷碗的高貴。女人說祖上傳下兩只高腳碗,鬼使神差地破了一只,那年便毫無征兆地死了取債男人,留下一個千斤,此事一直是心裏永遠的痛,勞請大哥手高藝精,促其成雙,以解心中之惑。

樟春說我盡力而為吧。

手藝人的世故讓樟春頓悟到其中的苦衷和奧秘,他在女人的草堂裏分外細心地修補著那只精美的瓷碗。

樟春把釘好的彩碗遞到女人手上時,已到掌燈時分,老街店鋪都已打烊冷清下來,女人己備好酒菜說大哥有勞辛苦,隨意吃個便飯吧。

樟春說時間不早了,不敢造次打擾嫂夫人,在下還是找爿宿店住下吧。女人已經倒上溫好的酒說也不是什麽豐盛的十六匯簽,權當漂泊裏的暫時停歇,暖暖身子。

油燈在晚風中無聲地搖曳,樟春那夜沒能控制住自己,三杯下肚,擊壺縱酒,醉了。女人安排他在廂房的那張空床上躺下,他昏眩地倒在了一個溫情女人的攙扶裏,那晚如豆的燈火結出雙蕊的燈花。

古鎮的夜傳來更夫悠長的梆聲,金宅弄蘊藏在一片神秘的安靜之中。

釘碗匠樟春從此結束了他的釘碗修鎖生涯,與女人一起經營著老街上的一家小店,後來公私合營進了供銷社的體制,他成了老街雜貨店的一名營業員,依舊與鍋碗瓢盆打著交道。

老鎮上沒了釘碗人,釘碗也很自然地在老鎮上銷聲匿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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