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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美緹 | 一個昆曲女小生忽黑忽紅的命運沈浮(五)

2023-12-14文化

(原載【昨天】2023 年11 月30 日第237 期)

【昨天】編者按:本篇節選自嶽美緹著【我——一個孤單的女小生】(文匯出版社,1994 年1 月)。現標題是本刊另擬的。

唱唐詩宋詞

我唱的第一首詞曲是宋代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於5 月25 日晚上報送給於會泳。他那時的頭銜是什麽「創辦」主任,大概相當於文化部長的職務。

那時來這裏唱詩詞的人相當多,除了戲曲演員外,還有朱逢博、李谷一等知名的歌唱家。有名的民族器樂演奏家如劉德海、湯良興、閔惠芬、王昌元等,也在這兒錄古樂曲,同時還為我們唱詩詞的伴奏。每天吃飯時,黑壓壓的十幾桌人擠滿一個大飯廳。

在此前,有一次緊急開會,傳達江青電話指示,對某一個演員唱的詞曲表示不滿,講了些挖苦人的話,令人很難堪。這時我才明白,是江青在抓這項工作。這位「持旗手」,當時人人見她「敬而畏之」。

過了沒兩天,即在5 月25 日晚就把我唱的那段送上去了,我整整一天忐忑不安。因為,這些詞和曲都是陌生的,據說是用【九宮大成】和【粹金詞譜】的譜,再新配上和聲,沒練幾次就開始錄音,氣沒有順,聲音也有點虛,心裏不免七上八下的。26 日晚上十二點,突然下達了江青的電話指示:「嶽美緹總的說唱得不錯,聲音有缺點,但有剛勁,可以再唱。」這是我完全意料不到的, 此時唯有慶幸沒有當眾挨批,又不無擔心,這將唱到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不久,留下唱詞曲的人選基本確定了,有我、蔡瑤銑、計鎮華、方洋和李元華五人。前面四人都是上海戲校昆曲班首屆畢業的同學,只有李元華是唱京劇的,當時也是從各地劇團匯集到一起。我心中想著:這詞曲一定與昆曲很接近,不然怎麽都讓昆曲演員來唱?我這個人除了會唱昆曲,平時什麽歌曲也不唱,連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別人也說是昆曲味。

為此我拿到詞曲曲譜時,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按我怎樣唱昆曲的勁頭來唱詞曲。果然於會詠在一次召開座談會時說:「昆曲【三醉】潤腔很細,聽上去就是經過舞台錘煉的,嶽美緹用昆曲的潤腔來唱詞曲是可取的。」我聽了卻更犯愁,因我除了會用昆曲的潤腔外,其它手段一點都不會用,怎能把不同風格,不同詩人的詩詞唱出特點來呢?

我自小喜愛文學,古典詩詞,但從沒有機會好好學過。這一時期,我唱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如歐陽修的【蝶戀花】、晏殊的【浣溪沙】、蘇東坡的【江城子】【水調歌頭】、陸遊的【蔔算子】等,漸漸對傷今懷古的婉約派和蒼涼悲壯的豪放派都有了些體會,尤其對辛棄疾、張孝祥、陳亮等詩人對古往今來的情、景、理的感嘆抒發,他們可歌可泣的遭遇,都令我怦然心動,時常對人生浮想聯翩……

接著要我唱嶽飛的【滿江紅】。當時這位英雄已淪為「愚忠愚孝、反動昏庸封建主的走狗」,連杭州城中的嶽墳、嶽廟都已被毀,而如今卻要我唱這個被徹底否定的嶽飛的作品,我該怎麽理解呢?是浩氣長存,還是……我小聲地不解地問老師,他無奈地對我一笑:「自己去理解吧!」我在苦思冥想中好像感悟到,在這淪陷民族文化的危急時刻,有人在關心它、拯救它,但此人決不是江青!

我對嶽飛有著特殊的崇敬,因為我也姓嶽。聽長輩們說,在我們家譜中,記載我是嶽飛的三十七代孫。所以當我朗讀著「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時,一種緬懷先祖先烈的自豪和悲憤油然而生。我聯系到自己,我也經歷了三十六個春秋,承受過「文革」中對我的抄家、批判和沖擊,雖然對政治還是不明不白,但對「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已能品出些苦澀的滋味了。

這是一首琴曲,節奏變化可以較自由些,根據自己的理解來處理強弱、快慢。我把上句的「三十功名塵與土」處理成作者「不再回首」的豪邁感慨,下句中「八千裏路雲和月」的「路」字是個高音,又是個長腔,須把聲音處理成一種深遠的感覺,抒發出作者放眼未來的寬廣胸懷。這首詞表現上我抓住它從「吟——唱——喚」這麽一個過程,在感情處理上也抓住作者由內心自語展向對知己訴說,最後以宣誓推向高潮。

雖然自己作了案頭的準備,但一直沒有輪到我去唱。而是由計鎮華、方洋男聲唱的。一天,突然通知我:「明天下午錄嶽飛【滿江紅】。」我連夜從頭至尾地練習了幾個小時,第二天上午練樂,下午即去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錄音。

這天陪的組長最多,平時只有作曲老師傅雪漪、周大風、樊步義三位中去一位,那天大、小組長都去了。人去得越多,我精神壓力越重,唱了好幾遍,唱得滿頭大汗,都因氣不順而沒有透過。

三點半左右,於會泳第一次親臨監聽室,我更緊張了,嗓音也發虛,又唱了六七遍都不滿意。此時我知道這段曲子一定要在下午六點前報送上去,越急越唱不好。於會泳幹脆跑到錄音室裏來指揮我唱,他一臉鐵青色,平日就不茍言笑的他,此時更是嚴肅得令人不敢看他一眼,只對我說了「註意氣息」四個字。直唱到第十一遍,才說「挑選一下,接一接吧」。意思是由剪輯再加工吧,這才勉強透過。我這時連內衣都濕了,聲音也沙啞了,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到了宿舍,心裏很難過,悶悶的晚飯也沒吃。

不料幾天後又叫我唱嶽飛的婉約詞【小重山】,高啟的【吊嶽王墓】等風格、氣勢迥然不同的幾首詞,對我的唱誰也不置可否,我自然也不敢多問,只是自己私下納悶,終究悟不出個所以然。

6 月22 日這天一早,把我叫到「創辦」。於會泳、劉慶棠都坐在那裏。我一進去他們就說:「準備一下晚上參加演出,你就演唱嶽飛的【滿江紅】。」我一時好像什麽也沒聽清楚,當我看到節目單時,這才明白是剛剛下達的「指示」,心一下就跳到了嗓門口,話也講不出來了。

自己已有十一年沒有登台了,今天的晚會是在人民大會堂,又是一次重要的外事演出。我非常不安地趕回住處,除了練唱,趕緊向閔惠芬借了一件墨綠色的「江青服」,又借了別人的襪子和高跟鞋,一面穿一面不無感慨:誰想得到這輩子還會上台演出,更不敢夢想踏進人民大會堂!

當我面對金碧輝煌的禮堂,見到後台都是樣板團的演員,他們有的大聲練嗓子,有的站在大衣鏡前穿服裝,我卻躲在角落裏生疏地化著妝,心想:「這一切和我太格格不入了……」演唱不過三四分鐘,因為緊張,聲音也比較虛,台下什麽也看不見,腦子裏只是不斷提醒自己,唱出氣勢來!別的也來不及想了。一曲終了,只見前排有人站起來,定神一看,我心裏一驚,原來是江青站起來鼓掌,她身旁坐著的竟是美國總統尼克遜!我心裏明白,她是在為她主持的詞曲錄音工作捧場。只是今晚她這麽突如其來地表現一番,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這時我也不知是高興,還是為自己沒唱好而喪氣,好久才透過氣來,只有暗自慶幸今晚平安度過!

作者嶽美緹

【作者簡介】嶽美緹,女,漢族,1941 年生,浙江嘉興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專案昆曲代表性傳承人,國家一級演員,第四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