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2)
那日，偶又遊至維揚地面，【好地方。唐張祜詩：十裏長街市井連，明月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因聞得今歲鹽政點的是林如海。【林入海，滄桑變幻。連桑林滄海都不能長保，何況短暫人生？】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一般，一般。】今已升至蘭台寺大夫，【和尚醫生。】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禦史，【肥差，有滋有味。】到任方一月有余。【林老爺成了焱老爺，不是好兆頭。】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該衰敗了。】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三代已，本應謝。三加一，隆恩繼。盛勢久，墜落急。天之道，不可逆。】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鬼曹說「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水蟲說過這些地方不要細按。水蟲比鬼曹幸運，生於當今民主自由社會，現代資訊科技發達，不擔心當政，倒怕……】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林黛玉的出身比其他金釵如何？鹽政比織造又如何？林家既非寒門，又非窮戶，黛玉是唯一掌珠，才貌雙全，標準白富美，為何會被賈王薛家等上下小瞧呢？只因沒了媽媽沒了爸，失依靠寄人籬下。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是根草。寶玉、寶釵自然是媽寶，可憐的林妹妹呢？他原本就是一棵草！】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孤木不成林。】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看看人家雨村兄。】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讀書之人，不善耕耘。林如海、甄士隱是真讀書人，也是真廢人，至於賈官人嘛，大家都懂的。】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黛諧戴，草木絳珠感戴石玉神瑛滴水之恩。詩曰：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非報也，永以為好也。黛諧待，林待玉，玉待林，木石二人的愛情之約從靈河岸邊纏綿到了花柳繁華、玉堆珠疊的大觀園。黛，美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露目。低吟淺唱，林黛玉，林黛玉，罥美眉眼縈繞心間，纏綿思戀侵蝕無眠。】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水蟲如今膝下倒是有一子，不怎麽樣，做夢都想有女如斯，奈國策所限，冇錢不敢任性，亦無可如何之事矣！】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時飛又成時非，再次背時，受困淹蹇。上次困在蘇州，此次困於揚州，倒會挑地方困；若在當朝，他大概會困於東莞的。】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先糊口再做計較。】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朋友多了路好走。】因聞得鹽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這次學怐（kou）了，一是住旅店不再住廟裏，二是托人謀個西賓且作安身之計，要仍住廟裏怕不好找事，三是路子多了；畢竟在道上混了幾年，進益不小。何不再謀作一東床？一笑。】妙在只一個女學生並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所以容易糊弄。】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時非亦實非，這差事又輕省，那學生又聰慧，不承想後來還有更大好處。】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日子就這樣混下去了。】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難怪能容忍賈老師這樣混下去。】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堪堪將又是三載。】遂又將辭館別圖。【總得作個樣子，不能叫人閑話。】林如海意欲令女學生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在此閑居，後來自有你的結果。雨村兄順水推舟。】
攝影：揚州晨曦
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觸犯舊癥，遂連日不曾上學。【雖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卻不是裝病故意逃學。】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閑步。【清黃慎詩：人生只愛揚州住，夾岸垂楊春氣薰。唐徐凝詩：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村野風光自是野趣，野趣在野人熟視無睹，遇雅人則為雅趣，故曰賞鑒。前說「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閑步」；想那日卻應當是細雨綿綿，煙霧緲緲，所謂雨村是也。】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智通寺隱得好，外觀雖不入眼，卻有內涵，似乎為考驗來人是否智、是否通。且看雨村兄智通如何。】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身後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脂批：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余一喝。未出寧榮繁華盛處，卻先寫一荒涼小景；未寫通部入世迷人，卻先寫一出世醒人。回風舞雪，倒峽逆波，別小說中所無之法。】【醒世通言，警世恒言。當今老虎、老鼠、蒼蠅之類謹記。】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脂批：一部書之總批。】【正如這個智通寺，外相雖破，內隱高人。】我也曾遊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皆是些「青山原不動，浮雲空去來」、「榮華好似三更夢，富貴如同九月霜」、「事能知足心常樂，人到無求品自高」、「有福方登三寶地，無緣難入大乘門」之類的俗話。】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鬥來的亦未可知，【雨村兄似乎有些智，有點通。】何不進去試試？【看看與我佛是否有緣。】想著走入，只有一個龍鐘老僧在那裏煮粥。【竟然煨了滿滿一老罐，眼看就潽出舷了。只聽說僧多粥少，沒見過僧少粥多的！】雨村見了，便不在意。【野趣在野人熟視無睹，遇雅人則為雅趣。】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難怪呢，原來是一個老年癡呆。】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還以為有翻筋鬥過來的呢，這破廟！雨村忘帶風月鑒，不比寶玉隨身帶寶鏡，出門照著方便。真人當面不相識，雨村終是非智，終是不通，也終是不耐煩了，眼前無路便回頭仍出來。雨村兄此時正栽著跟頭，還沒翻過身來呢，一朝翻過來，便會恍然大悟。只是「身後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悔卻晚矣！】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賞風景掃了興，不如去喝酒。】以助野趣。【雨村閑逛智通寺一節寫得相當精彩，讀著相當有趣，尋來相當有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