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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長江尋找逝去的故事,以手足之情寫下「三峽記」|新年書單

2024-02-14文化

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沒有人不知道三峽,無數人遊歷過三峽。但又有幾個人真正了解三峽?

2003年,出版人王誌宏提議,由詩人於堅、作家章東磐、學者孫敏共同完成一本關於三峽的書。三人此前都有走三峽的相似經歷:都是坐的下水船,都是在重慶上的船,都是在萬縣過了小半夜,輪船在淩晨生火起航,天蒙蒙亮時馳進一道狹窄的石縫,後來才知那就是夔門。天色漸明之時,忽報神女峰將至,滿船的人擁至左舷……

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身為雲南人的於堅第一次離開故鄉昆明,乘火車經貴陽到達重慶,在朝天門碼頭買了四等艙的船票,登上了一艘黑乎乎的客輪,開始了他一生中的第一次長江之行。「在中國西南地區,順江東下,到中原地區去,是知識分子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經驗,一個有些文化的人,如果他一生第一次離開南方的高山叢林,到中國內地去,他總是要選擇這條路線。對於南方地區的文化人來說,中國文化的核心是在東面,因此順江東下成為南方文化的一個重要傳統,這種傳統可以追溯到許多偉大詩人的人生歷程。」

章東磐第一次知道長江三峽這個神奇的地方,是在小學四年級。當時他為了不讓父母發現,早早熄燈上床,捂在被子裏,掏出藏於床縫的書,跪伏在床上用手電筒徹夜苦讀【三國演義】。在那些刀光劍影的夜裏,他多次為桃園結義三兄弟的悲壯故事涕淚長流,那一年期末考試,他險些翻船。「但就在那一年,知道了舍身取義和忠勇的價值,也刻骨銘心地記住了碧血千秋的三峽。」

這一次,他們花費一年時間深度采訪三峽,尋找那些在驚濤駭浪裏的故事。他們開了一台越野車,沿著古老的荊江大堤慢慢地尋找。他們緊抓陡峭的崖壁,沿著纖夫們一腳之寬的故道慢慢地尋找;他們住在鄉村的雞毛小店裏,從老人們的口中慢慢地尋找;他們數十次地上船、下船,坐著三峽上農民過江的小船慢慢地尋找,尋找三峽上曾經的、逝去的和將要因淹沒而逝去的故事。有一回,他們乘上了一葉扁舟。劃船的是一位91歲的老人,峽江上最後一位江湖。「我們望著老人,感受著那與我們幾乎只有一紙之隔的江浪的起伏,感受著老爺子說的那江水有節奏的脈搏。如果說這浩蕩長江是我們民族的母親,那三峽恰是她的心臟。就在此刻,就在這枯葉般的小船上,我們幾乎同時聽到了母親的心跳,真正地體驗到了這不朽的三峽是誕生經典的地方。」

【三峽記】(出版社提供)

這就是【三峽記】一書的由來。全書收入章東磐【伴著峽江的忠勇之河】、於堅【癸未三峽記】和【秭歸祭屈原記】、孫敏【川江的英雄時代】四篇文章,是他們各自關於三峽的觀察、思考和敘事。

尋找民間話語和鄉野閭閻的三峽

「文明的唐朝過去了,河流的唐朝,那種奔騰激蕩、青春開拓的氣勢依然存在於大江的上遊地區。文明的未來尚未開始,但河流已經呈現‘奔騰到海不復回’的遼闊、寬廣、綜合、容納。偉大的河流創造了文明的不同樣式,在中國,人們‘道法自然’,河流本身被視為生活的導師,神靈不在別處,就在河流之中。是河流影響了文明史,還是人們的生活史賦予了河流文明史的意義,已經不重要。」

作為寫漢語新詩的詩人於堅,以這趟三峽親歷為主線,剔脂除肉地融入詩歌和典籍,化為貫穿千百年的文學三峽。他提到,中國歷史上那些最偉大的詩人,無不從這條河流的原始狀態中獲得神啟,李白、杜甫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都與這個地區密切相關。

三峽、長江與文明的關系,在於堅看來,也許蘇東坡表達得最為清楚。公元1082年,蘇東坡與朋友夜遊赤壁長江,得到天啟,寫出偉大的作品【前赤壁賦】。其中說:「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細細翻閱【三峽記】還會發現,與純粹從文學角度寫三峽不同,也更與旅遊的三峽迥異,於堅、章東磐、孫敏更註重的是民間話語裏的三峽,在鄉野閭閻的三峽,在日常生活中的長江兩岸。

翻拍自【三峽記】

在【癸未三峽記】一文中,於堅特別講述了一個長江上的傳奇船老大譚幫五的故事。「如果屈原、李白意味著一條古典主義的長江、三峽大壩意味著現代主義的長江的話,那麽譚幫五則意味著與之相依為命的無名者的民間的長江。」譚幫五的一生是一條長江,其源頭可以追溯到八歲的時候,他爺爺第一次把他抱上了船。這地方的風俗就是杜甫說的「峽中丈夫絕輕生,少在公門多在水。富豪有錢駕大舸,貧窮取給行蝶子。」上了船,他的「百年生計一舟中」(白居易)的一生也就開始了,「寧死於長江,不死於溝壑」。「巴童蕩槳欹側過,水雞銜魚來去飛」,「欹帆側舵入波濤,撇漩捎潰無險阻」。到11歲,譚幫五就當駕長,就是船老大了。當船老大要會看水,「長江的水三分鐘變化一次,有些人看了一輩子,都沒有看清楚」。到20歲,已經是老江湖了,上重慶下武漢,運灰面、煤炭、鹽巴什麽的,譚幫五一個人養著全家18口人。

於堅認為,譚幫五這個「江湖」,不是範仲淹所謂的「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那個江湖。「十年可出一個舉人,十年難造一個江湖」,他這個「江湖」,就是在長江、洞庭湖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江湖。

找尋流淌了兩千年的忠勇之河

在【伴著峽江的忠勇之河】一文中,章東磐提到,忠勇精神,是三峽精神的另一種體現。「從這條江峽中所散射出的忠勇仁義的人文之光,在兩千年的歲月裏一直激情地照耀著我們的土地。」他沿著高陡的峽岸慢慢地走、細細地探索,去找尋那條伴著峽江流淌了兩千年的忠勇的靈魂之河。

忠縣地處夔門之西,已出了三峽。但章東磐認為,若尋找三峽的忠勇之源,忠縣卻是第一個要到的地方。「戰國晚期的時候,忠縣是巴國的一個城。巴國那時似乎是域外之邦,不在戰國七雄之列。但這個國並不小,北接秦而東臨楚,大約就是今天四川省的大半。那時的四川遠非今天的天府之國,戰國時期李冰治水之前,岷江幾乎年年泛濫,成都平原十年九澇,加上農耕落後,所以並不似後來這般富庶。相比之下,長江邊的忠縣已是巴國的重鎮。」在這裏,為忠心守土而拔劍自刎的巴蔓子的故事,被當地流傳,開啟三峽忠勇之風的先河。

翻拍自【三峽記】

在講述三峽忠勇故事時,章東磐沒有忘記石牌——一個位於三峽大壩下遊約20公裏,是長江南岸的小村落,如今是景區三峽人家的一個渡口碼頭。1943年5月至6月間,石牌保衛戰在這裏打響。這是一場關乎民族命運的戰役,也是抗戰的重大軍事轉折點,它以中國軍隊大勝告終,從而阻止了日軍沿長江西進重慶的企圖,對中國抗戰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2003年,章東磐一行人來到石牌,尋找當時的悲壯歷史遺跡。在抗日陣亡將士的墓地遺址上,他們艱難地辨識抗日將士刻下的碑文,悼念遊蕩在峽江上空的忠魂與英靈。

「石牌很美,從石牌望出去,仿佛此處就是江山如畫這個詞匯的誕生地。石牌距西陵峽的東口有二十多公裏,長江到石牌時恰向右轉了一個很硬的彎,石牌就擋在那個彎角的尖上,所有的船都要在它的腳下轉彎,也正因為這個彎和兩岸兀立的石壁,它成為了據守長江的天險。船東家的小樓臨江而建,屋前一塊對著長江的小壩子,再前面是一排半米高的水泥墩和花磚壘起的胸墻,上面栽著幾盆紅黃相間的花,燦爛地綻開著。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悠閑而貼近地俯視長江。……沒有船的長江既靜且美,冬天水量本就不大,又沒有泥沙,江水相當清澈,幽幽的,碧綠碧綠的。三峽兩岸是柑桔的重要產區,江岸上一片一片柑桔樹仍然掛著果,那是準備春節采摘的。橙黃的果實為黛綠的遠山勾出淡淡的金色的邊。時近中午,白墻土瓦的鄰居家中升起炊煙,飄散著米飯和蒸臘肉的清香。寒假中的孩子們擠過來,好奇地打量著我們這些陌生人,奔跑後的臉紅撲撲地閃著光。」

翻拍自【三峽記】

美麗的風景讓章東磐一度難以相信,「真是這裏嗎?整整六十年前,一場無情絞殺幾萬人生命的惡戰,沿長江兩岸鋪排1000多華裏的戰場,目的真的就是就是爭奪這個如此嬌小而溫暖的小村,這個人人都會從心裏對陌生人微笑的小山村嗎?……沒有人能夠想象,這個幾乎所有國人都聞所未聞的小村子。在那一刻,成了阻擋我們免受喪國之辱的大門。……歷史有時候竟離奇得像故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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