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那年,我師範畢業,被分配到一所山村學校。報到那天,一進校門,恰逢洋槐樹枝葉間的鐵鐘「當當當」響起,校園裏蹦著跳著的孩子們,被鐘聲催著陸續跑進了教室。
我望向那排紅磚灰瓦的教室,看到有學生停在門口向我友好地揮揮手,有的從視窗探出頭好奇地探尋著什麽。顯然,他們對我產生了好奇。
我被安排教初三語文課。
那個暑假,我剛讀到了葉嘉瑩先生的故事,心裏充滿了對她的仰慕。先生不願被稱為才女,卻願意接受一個有點古典的稱謂——穿裙子的先生。我決意追隨她,做一位充滿智慧的師者。
山區學校條件艱苦,但我覺得愛美是人的天性,小地方的孩子也不例外。學生在日記裏寫道:穿著連衣裙的老師,真美呀。我不禁會心一笑。盡管學校裏的幾個女老師平日都不穿裙子,但我不想丟棄我的連衣裙。我希望帶學生一起發現美、欣賞美,這種美,不僅在服飾,更在學科、在人情、在大自然。
我站在講台上,講李白杜甫,畫中國石拱橋示意圖,跟他們一起朗誦:我是你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數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上課時,每當朝陽破窗,金色光斑投在黑板上,黃澄澄一塊,好像成熟的果實;光點映在我的裙子上,有了一種華麗莊重的感覺。我們背誦朱自清的【春】,朗誦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發現,常有麻雀從視窗跳入,落在窗框上,歪著頭,似在傾聽;聲音一大,它們便輕巧地飛走了。
我漸漸融進了這所散發著村味兒的學校。
黃昏放學後,我喜歡到學校後面的楊樹林裏走走。那個年歲,沒有疲倦,全是夢想;夢想倦了,找棵樹靠一靠。楊樹便像朋友一樣,承接住我的肩膀。樹林裏有野花,我從來不采,就讓它們自開自滅。我清楚,只需一開窗,一窗綠色和花香,就會灌進屋,像我喜歡的詩歌。
我常在樹葉的輕吟裏備課、批改作業,好像村人們在耕耘土地。三年的專業教育和天性裏的熱愛,使我擁有激情、耐心和細心。我把文章的脈絡理清,就像把板結的泥土翻松;把詞句的意思弄透,就像把每一個土坷垃捏碎。一篇篇文章的版圖起伏連綿,徐徐呈現。明天,會有一批種子在這片土地上吸取營養,萌根、發芽,長成理想中的模樣。
常有學生家長來學校探探、坐坐,敘敘孩子的事。一個學生的爺爺來訪,竟稱呼我「先生」!這老派的、沈甸甸的稱呼,讓19歲的我一下子臉紅了,我覺得我還擔不起這個稱呼。我忽然想到了葉嘉瑩先生,想到了自己的夢想。
然而,在村子裏生活,也會有一些小傳聞擾動我的思緒。
「看見了嗎?學校裏只有那個小老師穿裙子,出風頭嗎?」
「人家教學還不錯,對孩兒們好著呢!」
「那,個人生活也得檢點呀!」
我昂昂頭,笑了。想不到穿裙子也會惹出口舌。我在心裏拿定主意,我會讓村人認識到,穿裙子是美的,追求美是一種力量。
每次上課前一天,我都把課文背得滾瓜爛熟,把講課環節默默演練好幾遍。我上講台,不拿書本,書本已諳熟在心。我騰出註意力和心思,跟學生互動交流。我們的課堂總是那麽自然和諧,好似浸潤著泉水的爽甜,散發著山草的清香……
多年以後,我仍懷念那連衣裙飄逸的歲月,我和學生一同徜徉在詩意的文學氛圍中。
很多次,當我回家休假歸來,站在山岡高處,夕陽撫摸著我的臉龐,山風吹拂著我的裙裾。我靜靜遙望雲煙深處鳥巢似的學校,總感覺它也在呼喚般望著我。我整理一下背包,輕輕走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