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徒駭河文化全國征文】山東丨王文娟:去看望一條河(散文)

2024-05-21文化

去看望一條河

山東 王文娟

我從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專門去看望河。

記事起河就從腳下這片土地流過,蜿蜒著,曲折著,我熟知她的每一片淺灘、每一彎激流,熟知她的脾性、她的脈絡、她的節奏,了解她的每一分安靜、每一段激烈,閉著眼睛就能描摹出她的輪廓。她如同一條早就牢牢長在河岸鄉人血脈中的藤,與我們依偎、共生;她如同每天在喝的水、在呼吸的空氣,從我的生命中靜靜流淌。河在我眼中,有時是窄窄的一道彎,有時是風中急急的一船浪,有時是腳下暖暖的一地沙,有時是沿著溝渠走到田地中的清清一道水,有時是每天被無數雙腳步丈量的穩穩一架橋,有時是清晨氤氳在水上一層層如煙的霧氣,有時是傍晚灑落在水中一波波碎金般的晚霞。河在我心中,是院子裏晾曬著的幹凈衣裳,是粼粼的波浪藏著的魚蝦,是春來筐子裏肥厚的豬草,是夏天河中淺灘與河畔密密的濃陰帶來的涼爽,是秋天河邊灌木叢裏隱藏的漿果,是冬天大雪彌漫時冰封河面上的嬉戲。我們都如此依賴她,河根深蒂固地長在我們心裏,在成長中的每一寸每一節滌蕩。

徒駭河,這名字只要提起就生出親昵,如同呼喊親人;徒駭河,與我同生共命的鄉人們一般,是刻入我骨骼肌膚中的密碼基因。

(一)

車子行走在河堤上,穿過田野間莽莽蒼蒼的綠,在啁啾的鳥鳴中,我們在朔流而上,向西、向南,向不知終結的遠方。

河在我們身邊靜靜流淌,始終沈默,如同多年來一樣,溫馴安良,不卑不亢,沈穩安靜。河畔麥田裏的麥子正秀穗,如同綠色的海洋向遠方浩蕩鋪開,一處處村舍在這綠色中錯落;我們不時陷入馥郁的花香,那是長在河畔的苦楝樹或者洋槐樹設下的迷宮,擡眼是遙遙的一樹紫或一樹白;河邊無數知名或不知名的草木正蓬勃地生長,灌木叢中,有野兔匆匆掠過;道路兩側不時有拖著長長羽翎的雉雞飛過,劃出一道彩色的弧線。徒駭河畔的暮春正蘊著豐富的美與好。

從沒有想到有一天會這樣去探察這條河,由她的源到她的終。這條早就諳熟的河正重新整理我的認知,展現著巨大的陌生,雖然自孩提時她已經融入我們的生命。作為魯西大地上的子民,我雖與河親昵卻從未曾認真參量她,只是與河邊的草木一樣無知無識,需要她享用她,永遠向其伸出雙手,在任何時候都是不經意地擺出索取的姿勢。

我從沒想到過,河竟然如此綿長。

高德地圖上,徒駭河是細細的一脈藍色,有些細弱的脈絡不認真去看幾近找不到蹤跡,但她卻是綿長的,從河南濮陽,到濱州沾化入海口,從源頭斷斷續續的羸弱匯集到末梢入海處的闊大,像一根綿延婉轉的血管將流經的土地分割成一塊塊不規則的拼圖。它自東南向西北而行,一路貫穿過齊魯大地,和我們華夏的母親河黃河交匯呼應,潤澤著這片土地。

一路行來,不時見到一些沿河而建的小小屋舍,低矮粗糙,每間不過四五平方的樣子,孤單坐落在河畔,無窗無門,渾然不是供人居住的樣子。正當我思索這些屋舍的用途時,車子在其中一間停下,同行茌平農技專家介紹,這些房舍原來是揚水站,透過它們,就能將河水源源不斷地灌輸到河兩畔農田中,僅就眼下這所60年代建成的揚水站來說,雖面積不過五六平方,機組功能也遠落後於現代新建成水站的新設施,但它已能澆灌河畔十余萬畝農田。「過去用水車用人力,現在是機械化,是揚水站。北方缺水,開春農田灌溉至關重要,徒駭河在任何時代對當地農業發展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在河邊與河及河邊土地打了幾十年交道的專家這樣講。

我們走過的是徒駭河茌平區段,茌平以圓鈴大棗聞名,該種棗子個大肉厚味美,有悠久的種植歷史,在齊魯大地曾被大面積種植。而若沿河而下,直至徒駭河的入海口濱州沾化,則可以遇見生長著另一種棗:脆甜爽口的冬棗。兩種棗子都因為各自獨特的風味馳名,但是否有人朔本逐源過,發現它們都同飲用過一脈水?植物是不是和人一樣,會因為共同的血脈而親近?

風沿著河道浩蕩而來,裹挾著萬千植物清洌的芬芳,與河和河邊泥的氣味糅雜在一起,這是徒駭河特有的氣息,將每個經過河邊的人重重地籠罩。河堤上綠蔭遍地,草木搖曳。白楊樹、野桑樹、洋槐樹、紅柳……高大的喬木肆意地伸展臂膀;車前草、夏至草、野枸杞、婆婆丁……匍匐在地上,兀自開它們的花結它們的果。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與它們一樣,同屬河的子民,是依賴著河的子民。

我們怎麽能離得開河?

(二)

徒駭河靜悄悄地流淌,河面閃動著粼粼的水光,就好似閃動著明亮的眼波,凝視著這暮春的秀色。站在河畔的我想自己曾見過的河。我也見過很多很多的河。安靜緩慢如靜女的有,驚濤拍案勢如萬鈞的有。蜿蜒曲折的天下第一曲水,華美如綢帶從呼倫貝爾草原上飄過,我曾贊嘆過它的美;一碗水半碗沙的濤濤黃河,我也感念它帶來華夏文明如同感念母親;百舸爭流的長江之上,碧青的山谷中三峽號子的回音震撼到靈魂深處;而源於雪山之上貫穿吐魯番盆地的清流則涼徹心底。

地球上所有的河流都有著各自獨特的魅力,每一條河帶給人類的,除了豐富的物產,還有璀璨的文明。身畔這條徒駭河也一樣擁有著她獨有的光鮮明亮。作為穿行於大地的眾多血脈之一,她從古至今橫亙而過,源源不斷地為這片土地上的子民輸送著血液、能量。

徒駭河原來是一直在成長著的。沒有人知道徒駭河最初長成的形態,是涓涓細流還是洪水激流。自有史來,她已經是鋪天蓋地的茫茫大水,無拘無束,不管不顧,左沖右突,擇低而行,像莽撞而暴烈的少年。直至她遇到了大禹。 「禹疏九河」,禹如何給她規劃著了路徑,又是怎樣將她任性肆恣的脾性剝離,我們不得而知,但到此時,先民的記錄中她終於擁有了自己專屬的姓名:「徒駭」,那該是怎樣的大水呢?原來她掀起的驚濤駭浪曾讓岸邊眾人這樣驚懼,這是她曾經擁有過的形狀。再在史書中見她,已是孔子自衛將入晉時,臨河的夫子發出這樣的感嘆:「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其後在後人漫長的規訓中,她也更過名姓換過軌跡,商河、土河、鳴犢河,她也曾被黃河奪過領地,承載了泄洪的任務,也曾被無數條支杈分離得亂了方向。但最終,河安靜下來,將性子磨得溫馴柔軟,匯成如今的一脈,留下萬裏沃野,用千裏碧波潤澤兩岸百姓。

河水天長日地久流淌,滋養著土地與生命,而生命也在天長日久裏塑造著河。

堤就是河的欄,將河水框在河道裏;閘是河的鎖,將水流屯成需要的深度,蜿蜒曲折的河道則將河盤成我們需要的模樣。老河道和新河道交錯,貫通途徑的山海湖泊,給予我們更多的功用。河上,我們建了橋,沿河修了屋,住了人,聚成村。

徒駭河上原來竟有那麽多橋,僅茌平境內,徒駭河上就有十七座橋,他們像河上的拉起的一雙雙手,牽連起兩岸的鄉人。張橋、孫橋、陶橋、鄧橋、李橋、潘橋……是橋名,也是村名;王家橋、許家橋、甄家橋、谷家橋、池家橋……每一個姓氏擁有著一道橋,每一座橋連起同根共源的鄉民。擺渡口、堤頭,是功用之地,也留下趕路人,在時光裏長成一座座村鎮。孔子、晉文公、魯仲連、馬周、張犒……這些將史書標註得熠熠生輝的名人,或許曾經某一天,他們踏過其中一座橋,在橋頭臨水而嘆;也或許在曾經的某一天,他們在某個渡口登上某一條船,走向各自閃耀的未來。而世世代代生活在河邊被河哺育的鄉人則是河最親近的兒女,這些擁有著37度溫度的生命與河邊的所有生命一起,穿過歷史的長河,也創造了歷史的長河。河的子民們,燃起上千度烈焰煆燒的黑陶記錄河的歲月,在一雙雙巧手舞動的剪紙上描畫河的繁盛,讓高亢活潑的鼓子秧歌演唱著河的歡愉。

(三)

我們站在茌平區韓屯鎮張家橋老河道攔河閘橋上,橋頭高高的石碑上鐫刻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口號,這個口號已經如這道閘門一樣成為歷史的某個符號,象征這座橋閘曾經的價值及意義,也承載河流經的往事。而腳下那條細窄的溝渠,則是老河道的遺跡。新的河道早被人類的意願和需求改換了方向,老河不再繁榮,最終縮成為面前這道小小的分叉:不過七八米寬的窄細一條渠,但河水仍在腳下緩緩地流淌。水面被碧綠的浮萍鋪滿,菖蒲、蘆葦等植物粗壯茂盛,在河道中挺立如哨兵;水中不時現出遊魚的身影,幾只鴨子在水中嬉戲,遠處樹下的釣魚人正甩出釣桿;河堤上種了茂盛的油菜,花期已過,累累的果實綴滿枝頭;岸上有農人正在河裏打起一桶水,去澆灌河邊幾株剛剛發芽的倭瓜。

徒駭河就是這樣,不斷被改變,時常被放棄,但她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固執地完成著屬於自己的使命,堅定地不斷給予,堅韌地哺育生命。

河啊,就這樣寬厚仁慈,任我們不斷索取,對她的子民不離不棄,她是我們真正的神明。

這一天,我來看望徒駭河。

【作者簡介】

王文娟,山東東阿人,文學愛好者,聊城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有詩歌、小說、散文等散見於雜誌及網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