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花又開了,紅的、紫的、白的,大堆大堆在嫩綠壓深綠的森林中飄動。相比之下,你們留下的老房子顯得更加沈默而破損。
淡黃與紅黃兩色的老鷹茶新芽,密密匝匝如火苗燃燒。你們應該在這個時候回來,看思念的老鷹茶樹蓬勃向天空的大場景,搬出老木梯上樹,一大把一大把將火苗攬入手中,裝進竹籃,在泥土地板上攤青,在柴火鐵鍋裏殺青,在竹簸箕裏揉撚。
空空的老房子,就這樣盛滿了三炒三揉次第變化的香氣,你們是別人眼裏的神仙。
你們應該記住,這裏是大巴山余脈,神農架衣襟,一腳踏渝陜鄂三省市的巫溪、野鹿窖。茫茫林海,有山有水、有花有果、有煤有歷史的富庶之地,無數代人兒孫繞席、和美而居,保持令人神往的溫度、獲得令人追隨的態度。人與人相聚,山與茶相擁。
歡聚的盡頭永遠是分離與孤獨。
你們走了。老鷹茶孤獨地守護著老房子,過年時親人們奔赴一場珍貴約會,有年有家,有酒有茶,蓄謀已久的幸福在開門前的一剎那,如火山爆發。
人間四月天,以神秘之「巫」冠名的巫溪,很多的人奔老鷹香而去,相見相知,這裏成為另一個年。翻閱你們的歷史教科書,采擷、制作和品嘗老鷹新茶第一縷清香。閉上眼,仿佛看得見,野鹿、花豹、老鷹的叢林幽谷,大寧河誕生的龍骨坡最早人類,鉆木取火,焚土制陶,發明異常清香的樟科小眾茶,穿越時空的解藥,療傷養身靜心。
相見不如懷念,年輕人的世界裏滿眼皆未來,桃紅李白,花香果甜;不如見一面,年長的我們總是等年輕的時光流逝,頻頻回首看,種下老鷹茶。長則七八年,短則三五年,金色、綠色的老鷹茶葉子,方可成茶。因為啊,中年過後,日子打磨下足夠的忍耐,等待和徘徊,茶的苦澀入口卻轉為回甜,有些不舍得離開偏遠貧困的家園,苦澀過後總會有回甜。
口口相傳中,這裏生長著奇異的活動天梯,存慧根貯修養的聖人,便可在月圓之夜,閉上眼爬樹攀援至九霄之外的天庭,立天庭俯視人間,回人間仰望蒼天。
這天梯是人間一棵樹,「巫」字正中的一豎,上通蒼穹下連大地。上邊一橫是天,下邊一橫是地,兩邊生息著樸素友善的男人女人,愛時面對面心領神會,累時背靠背歇息蓄力。
這棵樹曾經被認為是參天的馬桑,可如今它已經匍匐倒地淪為灌木;有人說是數層樓高的松柏,也有人說是生死不渝緊緊相合的夫妻樹鐵堅油杉,還有人說是根環抱一座小山的金彈子。
在野鹿窖,傳說老鷹茶樹能長至千歲,插入雲霄,仰視樹巔必然掉帽。就是它了,上天入地,回應人間訴求,傳遞宇宙表達。並不需要管護與照料,枝丫和葉片,都是直立而生,什麽都可以給你,卻永不會彎腰。在這裏沒人擔心天會塌下來,因為有頂梁柱老鷹茶樹撐著,我們的日子才如此有膽量。
大寧河是流淌著巫文化的河流,天地賜予過鹽與藥,「不稼不穡,冠攘以食」;天生老鷹茶,繁華三千,只為一人飲盡悲歡。
一年一年,親愛的人從不同的地方奔赴這個叫家的地方。劈柴點火,煮一鍋老鷹茶,洗盡365天的鉛塵。
野鹿窖的四月,最美最香不過,茶葉太嫩一揉既碎,太老只能做成大葉,這個時代不接受大鍋熬茶的粗獷。杜鵑花開是茶山釋放的訊號,年輕人快快回,天晴把老鷹茶葉采回家。天亮上樹,天黑離開,老人站在地壩邊目送看見車燈漸行遠,尾箱裏擠擁著臘肉香腸還有一包老鷹茶。
乖孫孫,下一個四月再見。下半夜,半老未老的爸和媽,沒有合眼,拆洗被子衣物,收拾鍋碗瓢盆,制完老鷹茶也要離家掙錢。
鎖上門,你們對在腿邊蹭來蹭去的貍貓說,上一年你獨自活得好好的,還是去認有小學生的那家為主人吧,他們暫時不會走遠。
卸下嫩葉的老鷹茶忽然滄桑起來,今年還會發新枝新芽,只有山看得見,雲看得見,留守的人看得見。
我們這些在中老年徘徊的巫溪人,但凡能在老鷹茶樹下茍且偷生,都不會鎖上門遠足,讓家失溫。不要笑這些考量耐性的老鷹茶樹,終有一天,會挺拔鉆天,成為家的標簽,無論是誰的孩子,需要這些茶葉,我們和它們,都會滿面春風。
有人說,執念的人和事,會頻頻出現於夢境,我們巫溪人的夢裏,一定站滿了老鷹茶樹,足夠證明我們的當下和未來,存在和好夢。
夢與家,身與根,歡樂在一剎那,變成了淚痕。永恒的堅持,終將有回應。
選擇,我們這一代人,該如何決斷。老鷹茶讓人涼爽,綠茶帶來清醒,奶茶裏的有飽滿青春,每一種茶都有答案和重點。讓老鷹茶綠茶紅茶奶茶自己對話吧,我們卸下裝甲,穿行鄉村和城市,一路告別,一路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