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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楓評【與陳詞濫調一戰】|毒舌書評的洞察與冒犯

2024-06-21文化

【與陳詞濫調一戰】,[英]馬丁·艾米斯著,盛韻、馮潔音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532頁,89.00元

每次拿到一本新書,我都掙紮著不去看封底推薦語(blurb),但每次都以失敗告終。少數推薦是克制、平糊、留有余地的,因其得體,所以更讓人相信。大多數則是「尬捧」,令人尷尬的吹捧,讓人懷疑推薦者是否真的看完過這本書。最近,看到一位英國作者說,絕不會看到【倫敦書評】的評語印在新書封底,我立刻對這份書評期刊肅然起敬,並相信世界上還存了一丁點兒耿直。

【與陳詞濫調一戰】是英國著名作家馬丁·艾米斯(Martin Amis, 1949-2023)三十年間(1971-2000年)為英美多家報刊所撰寫的各式書評的合集。這些書評集中於文學,也涵蓋了廣泛的社會話題。書中有對政壇名人的揶揄(戴卓爾夫人、希拉里·克林頓),有對當代小說家的挖苦(諾曼·梅勒、J. G. 巴拉德),有對少量經典作家的稱贊(卡夫卡、納博可夫),有對人類智力和體力癡迷運動的分析(國際象棋、足球流氓),還有對時代核心議題以及時尚的酷評(核威脅、男性氣概、侏羅紀公園、刻板的政治批評)。所評書籍的題材,稱得上五光十色,活色生香。但這還不是我喜歡這本書的主要原因。我最喜歡的,就是五百頁的篇幅裏,我幾乎找不到能體體面面掛在他人新書封底的詞句。也就是說,收在這本選集中的書評沒有寒暄和客套,沒有阿諛奉承,有的基本上是投槍和匕首。艾米斯讓我重溫了久被人遺忘的道理:書評不是請客吃飯,書評是冒犯的藝術。

艾米斯大部份的短書評都像馬蜂一樣揮著毒刺、淌著毒液。希拉里·克林頓請了一眾影子寫手創作出一部自傳,結果被艾米斯做了新的文類劃分:「看上去是一本再度競選的宣傳手冊或競選演說,一份三百頁的新聞稿。」評論舞台上華麗扭動的貓王:「很難想象出一個比普萊斯利更平庸的人物。」評論安迪·華荷:「要否定安迪·華荷,工作量大,也不值得。他自己都沒把自己當回事,也沒把任何事當回事。但值得指出的是,對於藝術,他從來沒有說過任何有趣的話(甚至連不荒唐的話也沒有)。」讀到這兒,我總想沃霍爾會不會跳起來急赤白臉地抗議:「等一下,我其實很值得被否定的!」評論D. M. 杜文的小說,艾米斯對陳詞濫調發起一波接一波的攻擊:「在短短一段裏我已經數到了五處陳詞濫調……這些句子喚起的只有已經枯竭的想象力……杜文似乎只會在俗套裏打滾。」在正面進攻杜文的同時,艾米斯還抽空踹了一腳當年風靡世界的【蘇菲的選擇】(「簡直是陳詞濫調堆出來的百科全書」)。評論高產作家A. N. 韋遜寫的彌爾頓傳:這本書「就任何標準而言,令人印象深刻地固執、混亂和怪異」。

美國小說家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 1923-2007)肯定不是艾米斯最喜歡的作家,卻一定是他最喜歡挖苦的作家。艾米斯對與自己父親幾乎同齡的梅勒,堅持不懈地冷嘲熱諷,而且熱辣的諷刺遠多於清冽的譏嘲。1982年,梅勒七拼八湊了一本精選集,艾米斯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爆錘:「諾曼·梅勒的新書帶著一個每年要付五十萬美元贍養費的作家的全部痕跡。」這部擺明了要割粉絲韭菜的選集,封面是梅勒迄今公開過的「第二醜陋的照片」。梅勒是「被慣壞的超級熊孩子」「話癆」「發脾氣大王」「搶鏡高手」,他的某些作品完全是稚嫩、青澀(上面幾句的譯文我做了調整)。假如梅勒生活在禮儀之邦,他一定會穿過書評的槍林彈雨,跑到艾米斯的工作單位告狀的。

1984年,梅勒出版了小說【硬漢不跳舞】。艾米斯不會放過這個鐘愛的諷刺物件,他說梅勒也許會調皮搗蛋,但完全不懂整體的喜劇設計。「盡管他機智、諷刺、亢奮,但本質上毫無幽默:梅勒作品中的笑,來自仔細觀察原本就很可笑的事。幽默永遠不會轉向內心。」把本已可笑的事,直接搬進小說裏,這是在誇作家具有卓絕的搞笑能力嗎?在為梅勒作品寫的書評裏,艾米斯經常一句話裏埋藏著好幾支毒箭。可憐的梅勒,變成了艾米斯的箭垛。

這些毒舌書評,系統展現了艾米斯的張揚、「惡趣味」和睥睨一切的才子腔。這樣一組優秀品質,在他平生發表的第一篇書評中已見端倪。1972年,艾米斯剛剛二十三歲,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擔任實習助理編輯,評論了燕蔔蓀(William Empson, 1906-1984)選編的【柯爾律治詩選】。對自己的文學偶像,初出茅廬的艾米斯沒有絲毫膽怯,在第一段結尾竟這樣說燕蔔蓀:「但他一如既往地學問淵博,生動活潑,而且當他說錯時常常最讓人感到興奮。」燕蔔蓀將【古舟子吟】中的破船解讀為一艘販奴船,因而將此詩與海上擴張、奴隸貿易聯系起來。艾米斯顯然不贊成這樣粗獷的政治解讀,所以溫柔地諷刺道:「燕蔔蓀教授此處寫到【古舟子吟】,仿佛那是18世紀頓河上的一場海盜侵擾。」(案:此處的River Don指英國一條河流)燕蔔蓀讀後大怒,立即寫信給編輯部抗議。好在那時【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的所有文章仍是匿名發表,所以實習生艾米斯並沒有丟掉飯碗。可見艾米斯在年輕時,腦後已有反骨。

其實艾米斯的毒舌也是有選擇的。比如,對納博可夫,他只有膜拜。這本選集中共收入六篇與納博可夫相關的書評,分別評論他的文學講稿、劇作、書信和小說。我們讀到的其實是六首聖詠。這是1990年艾米斯對【納博可夫書信選】的跪拜:這部選集印證了「納博可夫寫下的每一頁,都閃耀著美德和力量;對,每一頁,哪怕是最具破壞力、最殘酷、最悲傷的一頁」。我已聽到背景中有管風琴在轟鳴。可能我們每個人都如此;某些作家可以肆意挖苦,這能體現我們的品味;而另外的作家絕不敢去挖苦,否則我們擔心被人說沒有品味。

【與陳詞濫調一戰】一共編選了將近一百篇書評。很多書評印在書裏,也就三兩頁,兩三眼就可看完。最長的有三篇,每篇大約二十頁。一篇評論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的傳記,刊登在【紐約客】上。另外兩篇分別評論納博可夫的【羅莉塔】和索爾·貝婁的【奧吉·馬奇歷險記】,都登在【大西洋月刊】上。短書評大都登在報刊的書評專欄,我粗略統計,書中多達四十一篇書評最初發表在英國的【觀察家報】( The Observer ),都是清一色的短評,最長的不超過三頁。有十一篇登於【大西洋月刊】,其中短的五頁、長的二十頁,這一組文章的平均質素最高。由此可見,不同的發表陣地對篇幅、內容和深度都有不同的限制。

艾米斯能寫出這麽大量的書評,也是依靠成熟而健全的書評制度。作為固定作者,編輯會把新書塞給你,讓你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命題作文。如果你有專門的領域,當然會自行跟蹤行業最新的發展動態。艾米斯身為著名作家,會密切註視文學同仁們的動向,所以本集中對英美當代小說家的書評極多,可以說是艾米斯為小說行業中的新產品做出一系列帶有強烈個人色彩的質檢報告。但此類強調時效性的小說時評,有兩個天生的缺陷。第一,為追求「短平快」,書評人務必在第一時間制造出響動,容不得太多的研究、思考,所以寫起來難免倉促。第二,對剛剛出爐的文學作品,書評人有導讀的義務,勢必會放入情節簡介,這屬於無法規避的規定動作,所以本來就很簡短的書評就剩不下足夠空間來深入分析了。看艾米斯為巴拉德、艾麗絲·默多克、安東尼·伯吉斯多部小說所寫的書評,便可發現這個問題。這些兩三頁的短書評,更像書訊,或者是開胃菜,用來吊起讀者的胃口。

這樣的職業書評寫作,拼的是速度和數量。當書評作者需要大量、高速產出機智、俏皮的寫作產品時,不太會考慮這些短文是否「留得住」。更有甚者,有時為了完成任務,不得不去評論自己並不喜歡的書。艾米斯在評論厄普代克的書評選集時,就道出了書評人的辛酸:有時你需要給低質素的書(sub-standard)寫出標準篇幅(standard-length)的評論,「所以就像奧運會級別的遊泳選手在浴缸裏撲騰一樣」。幸好艾米斯能在長書評裏找到遊泳館。在評論菲利普·拉金的一部傳記時,艾米斯就舒展身體,暢遊一番,還濺出了真知灼見的浪花。

傳記作家莫申(Andrew Motion)在1993年出版了一部拉金傳記,根據詩人與友人通訊中的一些字句,將其定罪為種族主義者和厭女者。其他批評家紛紛跟進,也順帶貶低這位二戰後英國最優秀的詩人。這就涉及一個重要問題:作家的書信、日記這些第一手材料,是否一定呈現出作家「真實」的面貌?依常理,你在信中向密友吐槽,難道不是卸下偽裝、敞開心扉嗎?艾米斯雖然一向以文壇壞小子的形象出現,但此時卻變得細膩周全、老成持重:「通訊是一種自我戲劇化。無論如何,一封信裏的一個詞語永遠不可能是你對任何話題的最後判語。」(164頁)拉金信中很多政治不正確的語句,「是說給喜歡聽這些話的那些收信人聽的」。這兩句評論,體現出艾米斯知人論世的功夫,可以當作解讀親友書劄的一條原則。朋友之間的書信,哪怕再坦誠、再私密,也不是完全的掏心掏肺(我們有那麽多「心」和「肺」掏給他人嗎?)。寫信經常意在取悅對方,順著對方說話,說對方想聽的話。即使自己的內心獨白,也經常是我們對著理想的自我侃侃而談、展開戲劇表演。艾米斯在此提出了如何合理解讀作家書信的原則,為拉金平反昭雪,對簡單、粗暴、教條的政治大批判做了批判,這就是這篇長書評完成的光榮任務。【倫敦書評】主編維爾梅斯(Mary-Kay Wilmers)回憶,文學批評大家法蘭·克默德(Frank Kermode)在三十年間為【倫敦書評】寫了將近兩百五十篇書評(見盛韻轉譯的【誰不愛被當成聖人對待】)。科默德是【倫敦書評】的創刊發起人之一,對自家刊物當然有所偏愛,但每年為這一家期刊平均寫八篇書評,這樣的產量和對書評的重視,還是讓我驚詫不已。這也讓我更好地理解艾米斯為何在持續不斷的小說創作之余,還能持續不斷地撰寫書評。

從公共寫作的角度,書評是廣泛參與當代精神生活的重要方式。在理想情況下,一個時代出版的重要書籍,應當得到這個時代知識界及時的關註和評論。不僅好書需要評論,帶有時代鮮明特征的爛書和垃圾書,也需要評論。對一本書有回應,就是時代的一位成員能產生的一種動靜,也就是投擲一個話題,提出一種意見。如果一本書能引來若幹篇評論,就相當於產生了若幹種響動。在十九世紀的英國,凡重要書籍出版,各家各派的期刊和意見陣地,都必然會推出書評,這就是以批評和評論來參與當代文化和歷史。所謂文化參與,其實就是多介入、多摻和,對好書和壞書都及時發表意見。如此一來,便可以造成不同意見之間的交流和撞擊。雖然會產生微小的不快和短暫的沖突,但無論如何,活躍的思想沖撞一定勝過一潭死水或者阿諛奉承。酷評再酷,也勝過言不由衷的贊美。毒舌再毒,也勝過書商的軟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