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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感隨筆 | 長嫂為母

2024-05-10文化

□戴若冰

在我們家裏,管大嫂叫嫂嫂。嫂嫂是什麽時候嫁給大哥的呢?曾經問過母親,母親瞪我一眼,嗔道:「小娃兒莫管閑事!」

後來才知道,嫂嫂是五歲時就來到我們家的。那時是舊社會,嫂嫂的父親被國民黨抓了壯丁,一去多年,杳無音信。孤兒寡母,生活無著落,嫂嫂的母親帶著她討口叫化。我的母親便把前來要飯的嫂嫂收留下來,做了大哥的「童養媳」。

我的母親也是苦命人,父親去世那年,我最小的弟弟還在繈褓裏。家裏「頂梁柱」走了,「長哥為父,長嫂為母」,大哥大嫂自然成了母親的左膀右臂。

大哥學了一門燒磚瓦的手藝,隔三差五外出燒磚瓦,掙點錢補貼家用。二哥小學沒畢業就跟著小舅學木匠去了。於是,我們這個七口之家,就只有嫂嫂和母親掙工分。那是全國農業學大寨的年代,社員們集體出工,各家各戶憑工分計酬分糧食。

有一年初夏,秧苗栽下去,久旱不雨,很多稻田都需要戽水灌溉。為了多掙些工分,嫂嫂向隊長申請,承包了十幾畝稻田的澆灌任務。白天,嫂嫂和母親照樣出工;晚上,趁著月光,她和母親戽水灌田。我便負責看水,光著腳板,挽起褲腿,一塊田一塊田地檢視,待灌滿一塊田,再灌另一塊田。

有個晚上,由於時間不早了,第二天我要上學,母親便叫我帶著弟弟回家睡覺,弟弟賴著不肯回家。結果,他在草坪上睡著了,夢見家裏蒸了一大鍋白米幹飯。

「吃新米飯時,嫂嫂會不會給我盛個冒兒頭?」弟弟問我。在我老家,人們把滿滿一碗白米幹飯叫做冒兒頭。

「會的,一定會。」我安慰他。那年月,新米出來後,再窮的人家也要做一頓幹飯嘗新。

盡管母親和嫂嫂拼命幹活兒,但掙的工分還是比別的人家少許多。秋收後,別的七口之家可以分得十二三擔谷子;我們家呢,只能分得七八擔。所以,我們家常常過完大年,有時甚至不到過年,糧食就吃光了,只好到處借糧食,是村裏名副其實的「漏鬥戶」。

我讀四年級時,大哥在外面生了病,很久沒寄錢回家了。一天,母親去二孃家借糧食沒回來。晚上,我們找不到吃的,嫂嫂喊我們早點兒睡覺,弟弟餓得哭,不肯去睡。嫂嫂一會兒掏掏這個壇壇,一會兒摸摸那個罐罐,都空空如也。只見她從堂屋踱進竈屋,又從竈屋踱進堂屋,後來開啟大門,立在院壩裏發呆。

夜,黑沈沈的,房前屋後,沒有鳥鳴,沒有蟲叫,寂靜得有些怕人。

母親借到糧食了嗎?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來?我正這麽想著,突然嫂嫂對我說:「山凹,你去哄弟弟睡吧,我去接媽媽。」

可嫂嫂出去半天沒回來。原來,她沒有去接母親,她摸黑去屋後的地裏刨了幾根紅苕,被守夜的人抓住了。守夜人喊來隊長,隊長收繳了嫂嫂手裏的紅苕不說,還連夜召集社員開會,讓嫂嫂作檢討。會上,嫂嫂低著頭,咬緊嘴唇,始終沒開腔。

偷刨集體的紅苕肯定是不對的,但若因此否定嫂嫂的品格也不恰當,因為,嫂嫂並不是個愛貪便宜的人。更何況第二年春上,嫂嫂做了許多人難以置信的一件事:那天,她把分得的二十斤黑龍江苞谷背回家來,用秤再稱一下,結果發現多了1斤,她連忙把多出的1斤苞谷送回保管室,交給了隊長。

改革開放後,大哥開了打米加工廠,還開了個小賣部,嫂嫂的日子芝麻開花——節節高。人至耄耋,她還能種瓜種菜,餵雞養鴨,趕場買賣。嫂嫂最喜歡去吃鎮上電影院樓下那家肯德基。

2020年冬天,嫂嫂去世了。我至今沒弄明白,在那個靠黑龍江苞谷救濟的年辰,她把多出的1斤玉米退還給隊裏,是不是想給偷刨那幾根紅苕的錯誤行為「贖罪」呢?沒人知道,母親也從不提起。我只記得母親生前說過,嫂嫂勤勞、善良、忠厚、老實,是個好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