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3）
出則既明，【此書來歷已註明，列位看官了然不惑否？水蟲愚鈍不明，只好待高人和後人去讀，去解，去發現了。】 且看石上是何故事。【管他來龍和去脈，先看故事。】 按那石上書雲：
當日，【很久很久以前，Long long ago。中外故事千部共出一套。】 地陷東南。【與女媧補天照應。天塌地陷，世路兇險。】 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所以叫閶門。富貴，昌也；風流，娼也。娼由昌化來，有錢有權才得風流；窮鬼門外邊呆著去，閶便又化作倡。】 這閶門外有個十裏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勢利街，人情巷。當朝把首都最著名一條街也稱作「十裏××街」。細想，竟比姑蘇這條街更恰如其分。鬼曹呀鬼曹，你就筆下留點情，嘴上積點德吧！】 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世路狹窄。】 人皆呼作葫蘆廟。【糊塗妙。】 廟旁住著一家鄉宦，【脂批：不出榮國大族，先寫鄉宦小家，從小至大是此書章法。】 姓甄名費字士隱。【真士隱，真士大隱於閶門富貴風流地。真廢，百無一用是書生。】 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此生今世更復何求？】 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不過小地方、小圈子、小排場而已。天下之大，更有驚世駭人者。】 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是真名士自風流。】 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脂批：所謂美中不足也。】 只有一女，乳名英蓮，【真應憐。】 年方三歲。【正可愛者。】
當代蘇州閶門
一日，炎夏永晝。【富貴風流地本應馨夜未央，然甄士隱是個了無情趣之人，雖身處粉紅金玉閶門之地，卻不懂得享受美妙的夜生活。】 士隱於書房閑坐，至手倦拋書，【通共熟套之舊稿，又無甚新聞趣事，一時倦怠欲睡。】 伏幾少憩，不覺朦朧睡去。【書是引睡媒。】 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白日夢。】 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再見忙忙和吵吵。又談什麽呢？當心這次再被木頭偷聽了去。】 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這樣說石頭，就不怕他聽見跟你急？恍石頭已被二貨遮蔽聽說功能，是塊聾啞石了。若不這樣，到了凡世間還不把人嚇死？】 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巧。】 這一幹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夾帶毫無疑問是作弊摻假行為，何況還在上面刻字？騙子！「你放心」說明禿和尚蓄意謀劃已妥。那僧又笑道：「還算你明白。既然接了這活，就得應付不是？稍作點假也不為過。你放心，太缺德的事咱不幹。」】 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又要造孽。有人造孽，就有人遭孽。】 但不知落於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罕倒是罕事，一點也不覺好笑，反可嘆。沒有一顆菩薩心，裝什麽大佛？】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此乃三生恩緣。】 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絳珠，血淚。赤瑕，紅玉有小疵。神瑛，寶玉也。】 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竟修成個女體，【竟否，僅否？在曹公心目中，女兒尊貴無比。他不會用帶貶低之味的僅字，而會用含敬嘆之意的竟字。】 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蜜青，迷情，覓情。真愛究竟在哪裏？離恨天、灌愁海、蜜青果，見此三名，頓生不盡惆悵、無限感傷。灌愁海水豈不越灌越愁？無異於飲鴆止渴。可知絳珠仙子下凡覓情必為情所迷，終銜愁含恨離去。】 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脂批：妙極！恩怨不清，西方尚如此，況世之人乎？趣甚警甚！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月波瀾，嘗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語不笑能留人」，此之謂也。】 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神瑛侍者與石頭思凡之心偶合。神瑛侍者是賈寶玉前世，石頭是通靈寶玉本質；賈寶玉是通靈寶玉主人，是甄寶玉翻版。石頭、神瑛、賈寶玉、甄寶玉實四位一體，密不可分，互為寫照。】 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等待計劃生育指標，入世不致成來歷不明的黑戶口。】 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又是一個多事的。】 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脂批：恩情山海債，唯有淚堪還。】 【新奇！這哪裏是報德謝恩？活折磨人。草木有情，人非草木。看後面賈化言行。】 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席慕容詩：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卻忽然忘了，是怎麽樣一個開始，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那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細膩了。」【也更催淚好看了。就要這樣的效果。】 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平人欣賞不來。】 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平淡瑣碎無味。】 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有味銷魂。】 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卻不真。】 想這一幹人入世，其情癡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此書旨在於家庭閨閣一飲一食中發泄兒女真情。】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何不你我也去下世禍害幾個，豈不是一場缺德？】 那僧道：「正合吾意。【同謀也。】 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幹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否則豈不讓人生疑？】 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亦如此書。】 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在這場荒誕劇中，禿僧是主導，設構又編造；拜道湊熱鬧，打雜跑龍套；度女靠禿僧，脫男賴拜道。黛玉、寶釵、香菱等皆為癩僧所欲度，妙玉、惜春等都皈依佛門；甄士隱、柳湘蓮、賈瑞等都被跛道所脫。賈寶玉有難，則僧道結伴而至。賈寶玉男兮，女兮？後來入道兮，皈佛兮？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道不道；人不人，鬼不鬼。跛道不如癩僧，癩僧不如鬼曹。道高一尺，僧高一丈，則鬼高幾許？】
電影：【三生三世十裏桃花】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雲蠢物系何東西，【蓋系自己一流廢品。】 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小心又小心，還是被偷聽了去。這次是塊木頭，比石頭還廢物。這回二貨沒有憨，從容鎮定。吃一塹，長一智，果然進益了。】 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比新聞更誘惑人。】 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沈倫之苦。」【石頭聽了，羨慕人間富貴榮華，求二師攜帶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裏受享幾年；木頭聽了，苦於人間沈淪，求二師警開癡頑，得出紅塵大網。此一入一出，乃人生輪回之數。甄士隱個中人、過來人，非此時賈寶玉之可比。大概甄士隱之今日便是賈寶玉之明日矣！】 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故弄玄虛，故作神秘，弄假如真。】 到那時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時候還未到。甄士隱早已成為禿和尚、拜道士的獵物。】 士隱聽了，不便再問，【蓋問亦無益。】 因笑道：「玄機不可預泄，但適雲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退而求其次。木頭磨功雖不如石頭，但亦通權變，終也能成事。甄費不完全是廢物。你我學不了石頭，學學木頭也算好。】 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好吧！且先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說著，取出遞與士隱。【限你十秒鐘，快看。】 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透露。】 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掩留。透留之間大有講究。】 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僅止於此。還未遇見對子，不到其露真面目的時候，斷不能讓他細看。甄士隱是快了悟之人，再看就會看出破綻來。寶玉雖假，但要玄弄，讓人以為真，以為寶，以為貴。】 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乃非常之地，居非常之人。】 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果然！】 兩邊又有一幅對聯，道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脂批：無極太極之輪轉，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隨行，皆不過如此。】 【【老子】有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恒也。水蟲加一辨：真假相雜，常也。】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甄士隱對太虛幻境那副名聯似熟視無睹，無動於衷。此時還未得道，仍是肉眼凡軀。既如此，不得入門，強闖必遭雷劈！】
人間仙境
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脂批：真是大警覺，大轉身。】 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都遭了雷打，不忘才怪。若都讓他記得了，往後還怎麽蒙人？鬼曹弄鬼秘笈之一就是借夢讓局外人預知，而絕不讓夢中人先覺。後來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亦如是。】 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最大的安慰寄托。】 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鬥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來來往往，五花八門，前過後繼；來得快，去得快，不能長保。世人都愛看，踮腳抻項，既見者屏息凝眸，嘴咧涎流；未見者繞圈覓縫，上跳下躥。好看！】 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又來了。】 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寫僧從頭到腳，寫道則先腳後頭，既重點突出，又錯落有致。和尚頭壞了，道士腳壞了，二貨分手各幹營生還好，若聯手湊在一塊，就從頭壞到腳。石頭眼裏是骨格不凡，豐神迥別，木頭眼裏卻是這般壞透頂的叫花子形象。水蟲跟木頭不甚差別，不及石頭遠矣!】 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果然瘋癲。】 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脂批：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誌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定終身，則知托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家國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運其數則略無差異。知運知數者則必諒而後嘆也。】 【至言。看天下父母之於兒女，天下兒女之於父母。】 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如此敗臟令愛也忍得過。】 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舍不得，舍不得！只此一女，粉妝玉琢，乖覺可喜，如何舍得？為人父母皆如是，兒女不肖，寧舍己，豈可舍之？】 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脂批：為天下父母癡心一哭。生不遇時，遇又非偶。】
【意味深長，不僅指英蓮被拐。元宵節是書中最重要一個節日，是賈家興衰的重要轉折點，也是本書結構分部的重要依據。第一回元宵節英蓮被拐後，甄家禍不單行，家道急速敗落。對賈府而言，所記第一個元宵節是第十八至二十二回，元妃省親讓賈家榮耀繁華到達極點，也是拐點，之後開始走下坡路，賈政在猜燈謎時就已有了不祥的預感，但二十三回起裙釵們則開啟了大觀園的新生活。第二次元宵節是第五十三、五十四回，薛寶琴等人到來使大觀園空前繁榮，蘆雪廣聯詩把大觀園的興盛推到頂點，又一拐點；元宵節一過，從第五十五回起，大觀園便走上嫌隙、衰落、離析的道路。後面還有元宵節嗎？肯定有，而且還應是大事故，寧榮二府將遭滅頂之災，家破人散。】
【紅樓夢】插畫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像是有來歷、有故事的高人。】 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二貨有分工，分頭各行動。提高效率，效益倍增；重大事項，聯合攻關。】 三劫後【脂批：佛以世謂劫，凡三十年為一世。】 我在北邙山等你，【世人之必然歸宿。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前有掛號之說，此有銷號之語。掛號銷號，今人也不陌生。出生須掛號，死亡要銷號，不在太虛境，而是公安局；還有大機關，入則須掛號，出則要銷號。公安局、大機關等就是現在的太虛幻境吧！要不裏面的大神們怎麽個個都神氣活現的呢？】 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來無影，去無蹤，僧道堪比孫悟空。】 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一問。【必定是雲遊到此的高僧仙道，頭長慧眼，腳踏祥雲，手持寶器，身懷魔法，有些許神通也未可知。】 如今悔卻晚也！【不必沮喪，以後有的是機會。】
洛陽北邙山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