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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能不能「好好說話」?

2024-02-19文化

在剛剛結束的春節假期,大概有很多人,都認識了一個新詞語:龘,「龘,音沓,龍行龘龘,寓意群龍騰飛。」

每一年,總有新的詞語流行起來,也有一些詞語成為懷舊之音。自2008年起,【咬文嚼字】編輯部每年都會搜集、評選當年的十大流行語,從早年的「山寨」「雷」「囧」「非誠勿擾」到 2023年的「顯眼包」「搭子」「多巴胺××」「情緒價值」「質疑××,理解××,成為××」,詞語的興衰讓人們看到了語言生活的流變,也見證了不同時期的社會情緒。

流行語之外,【咬文嚼字】創刊以來,一直以「咬」語言文字差錯而受到關註。他們「咬」過報紙,「咬」過春晚,「咬」過著名作家,近幾年,短影片成為他們新的「咬」的物件。

網絡語言尤其是短影片語言正越來越深入地侵襲我們的日常生活,很多人發現自己「提筆忘字」,面對美景想要慨嘆時,只能用最粗糲直給的語言,卻少了更多的詞語來精確、細致地表述自己。我們是否變得越來越匱乏,或者越來越低幼?這樣的話題,【人物】想要和黃安靖聊一聊。

龍年春節前,【人物】聯系到了黃安靖,過程非常復古——撥打編輯部的熱線電話。在人工智能語音時代,電話那頭傳來親切的人聲,並迅速安排好了采訪事宜。而當真正和黃安靖聊起來,你會發現,他的口頭表達也充滿了「咬文嚼字」的風格,總是追求完整和精密。

黃安靖講述了十幾年來【咬文嚼字】年度十大語文差錯和年度十大流行語的評選過程,也講述了這些語詞背後的時代銘印,以及【咬文嚼字】的故事。這本一期5萬字、一本7元錢的「小」雜誌,在1995年由語言學家郝銘鑒創辦。4年後,在小城鎮做過幾年語文教師、又從中文系研究生畢業的黃安靖來到這裏,從發稿編輯做起,一步步到主編。

這些年,他習慣了「咬文嚼字」,「一絲不茍,非常認真,常常做過頭」,為了辨析「藍」與「蘭」,他會從一條註釋查到【大清會典】,再查到【清史稿】。日常生活中,給人發短訊,他常常交代背景,把「短訊」變成「長信」。這次接受【人物】的訪談,他事先列出了回答的要點,長達1.6萬字。家人抱怨他說話啰嗦,但他說,我必須「咬文嚼字」,它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份。

年過五十的黃安靖從去年開始刷起了短影片。他觀察著語言的流變,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試圖規範它。中間的分寸,是一個復雜的問題,但歸結起來,「語言是社會的匹配。有什麽樣的語言,一定會有什麽樣的社會。社會發展變化,也一定會產生新的語言成分來與之匹配」。

以下是【人物】和黃安靖的對話。

文| 王青

編輯| 槐楊

1

【人物】:不久前,【咬文嚼字】釋出了2023年度十大語文差錯,排在第一位的是「多巴胺」的「胺」字,「卡脖子」「帳號」也在其中。在你看來,今年的這些差錯,呈現出什麽樣的特點?

黃安靖: 最為明顯的特征是,差錯覆蓋面寬,類別分布廣泛。有讀音差錯,如把「多巴胺」的 「胺」的讀音àn誤讀為ān,把「卡脖子」的「卡」的讀音qiǎ誤讀為kǎ。有用字差錯,如把「賬號」的「賬」誤為「帳」,把 「躥紅」的「躥」誤為「竄」。有用詞差錯,如把「下軍令」誤為「下軍令狀」。有文化常識差錯,如讓嶽飛自稱「鵬舉」。有百科知識差錯,如把「白堤」說成白居易修建的,把「土耳其」誤稱阿拉伯國家。

【人物】:除了釋出的這十條差錯,今年的評選過程中,還有哪些讓你印象深刻的語文差錯?

黃安靖: 比如電視劇【問蒼茫】的劇名有語病。這個劇名源自【沁園春·長沙】,「問蒼茫大地」問的是「大地」,「大地」可以「問」。而「蒼茫」是形容詞,指曠遠迷茫,不能成為「問」的物件。也許類似用法古代時有出現,但在現代漢語中,屬於搭配不當。

誤讀「將進酒」的「將」。「將」既可以讀jiāng也可以讀qiāng。讀jiāng時,表示將要;讀qiāng時,表示請。【將進酒】是一首樂府詩,「將」在裏面是「請」的意思,「將進酒」即「請喝酒」。「將」的正確讀法是qiāng,而不是jiāng。當然學界也有爭議,但主流看法是這樣。

把日本排放的「核汙水」誤稱為「核廢水」。「核汙水」與「核廢水」有本質不同。「核汙水」指受到放射性物質汙染的水,有較高濃度的放射性物質。「核廢水」則指核電廠在正常執行中產生的廢水。由於地震造成核電廠損壞,日本排到大海的水,直接接觸了核反應堆芯內的核燃料及核反應物,是「核汙水」而非「核廢水」。一些媒體在報道相關新聞時,也把「核汙水」誤成了「核廢水」。

【人物】:2023年十大差錯的說明裏,你提到,「短影片成為語文差錯的一個新的泛濫區。」具體而言有哪些表現?

黃安靖: 從近年來我們發現的語文差錯看,短影片正在成為人們特別是年輕人交流、表達的重要平台,而短影片同樣缺乏相關的把關機制,所以它又成為語言差錯的泛濫區。

短影片上,有些問題是網友「有意為之」,比如已有人指出的用「泰褲辣」表示「太酷啦」、用「修勾」表示「小狗」、用「世界蕞大」表示「世界最大」等等。有些是態度粗疏造成的,比如我所列舉的把「物業」誤成「午業」、把「給錢」誤成「給前」、把「價格」誤成「架格」、把「茶杯」誤成「插被」、把「喝水」誤成「和誰」、把「讀書」誤成「毒素」等等。

【人物】:看到這些越來越普遍的錯別字,你有什麽樣的感受?

黃安靖:對於一個「語言規範」的守護人來說,看到這些差錯,是比較遺憾的。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在語言文字工作方面,我們做了大量紮實的標準化、規範化工作。但就目前而言,我們的語言文字運用水準未見有什麽提高,還有下滑趨勢。

【人物】:你覺得,是什麽導致了這種「下滑」趨勢?

黃安靖: 有一個客觀原因,是我們現在的語言文字運用場景變多了。改革開放前,圖書出版沒有這麽多,也沒有這麽多報紙、雜誌,更不用說網絡平台。本來套用就少,當然差錯也少,後來運用多了,差錯也多了。

也有其他的原因,比如說出版界為了追求經濟效益,把考核指標放得很高,但是語言文字方面的工作,比如說校對、把關的就少了。曾經有一個經濟效益非常好的出版社老總告訴我,我們有些年輕人每年編輯出版的圖書能達到40本左右。我當時心裏咯噔一下,我們要求「三校一讀」,一年40本書的量,你讓他哪怕只看一遍,有時間看嗎?

上世紀90年代,我剛去【咬文嚼字】的時候,它隸屬上海文藝出版社。前輩告訴我,當時的工作量是每一個編輯每一年編80萬字,你想想一年80萬字,我可以認認真真地把每一個標點符號、每一個漢字和每一句話都查清楚,是吧?但現在一年要發40本書,編輯真的累死了,最基礎的編校工作肯定就會被稀釋掉,差錯也就變多了。

【人物】:看起來有點奇怪,為什麽人們受教育水平提高了,但語文差錯現象反而變多了?

黃安靖: 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教育有了很大的發展,人的知識體系要比以前完整,知道的東西更多,也更接近社會生活。但整體的教育趨勢是重視數理化,語文學科的教育就被擠壓了。現在很多人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為什麽不會用?因為基礎教育沒有講過這個問題,或者講得不透徹。

另一方面,我覺得我們對語文的理解是有問題的。中國的語言學理論主要來自西方,是建立在「客觀主義哲學」的數理邏輯基礎上的,總是強呼叫數理邏輯去分析語篇、語段、語句,像分析數學、物理一樣去分析語言現象。你可以去看看我們的課本,看看我們的教學輔導資料,看看我們的語文試卷,都在強調所謂的「邏輯」分析。每年的高考試題,經常有作家出來說,自己的散文被用作閱讀材料,但設計的題目連作家本人都做不及格。這說明什麽問題?我們的語文教育中,對語言現象的教學、分析已經嚴重脫離語言實際。帶來的結果就是學生的語言套用能力很差,造出的句子也都是幹癟癟的,很別扭。

為什麽很多人開玩笑說中文系畢業的人反而出不了大作家?我覺得很大一部份原因就在於錯誤的語文訓練,不符合語言規律的「語法」訓練,把語言的真正的創造力抹殺了。

圖源電影【編舟記】

2

【人物】:【咬文嚼字】也會評選每年的流行語,關於2023年的流行語,你說,爆款少了,為什麽?

黃安靖: 我們從2008年開始釋出年度「十大流行語」,已經釋出了16年。相對來說,2023年的 「爆款」確實少了,一直到9月份,我們還沒找到全社會都知曉、都使用的流行語。流行語使用出現「細分」趨勢,能破圈到全社會的,非常少見。

這可能與短影片近年來的崛起有關。2023年,始發於短影片、在短影片上廣為傳播的流行語非常多,比如「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哈基米」「挖呀挖」「敵蜜」等等。但短影片的主要使用人群還是年輕人,特別是90後、00後,年長者還處在逐漸了解、接受的過程中。所以,很多流行於短影片的語言形式,被全社會接受還有一個過程。

【人物】:有一些流行詞,比如「citywalk」、MBTI人格測試裏的「i人e人」,其實是被使用得很廣泛的,但沒有被選入,為什麽?是想要執著於漢語的純正嗎?

黃安靖: 你提到citywalk,雖然它是一個外語單詞,但去年真的太火了,我們本來想選用它的中文形式——城市漫步,實際上這個詞也進入最後一輪的榜單了。但在專家論證環節,大家還是覺得相對citywalk來說,城市漫步用得非常少,流行度不高,所以落選了。

就整個語言系統而言,漢語當然不可能完全純正,我們也並不執著於漢語的純正。我記得在2012年,【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增加過一個附表,收錄了以字母開頭的新詞語,引發社會上很大的爭議,不少學者向法院提告,他們認為,作為權威性的現代漢語規範字典,怎麽能把這些詞放進去,這不是汙染了漢語的純正嗎?我們就這個事件公開表態過,語言套用不是誰可以決定的。正是因為我們用到了這些詞,【現代漢語詞典】才會把它們搜集起來備查。

但我們評選流行語,應該選擇最符合漢語特點、最能體現我們社會價值取向的語言成分。你提到的這些,雖然使用廣泛,但它們不是漢語中的典型成分,不能代表真正的漢語。

【人物】:我翻查了過去十年【咬文嚼字】釋出的流行語,早年也會有一些不完全符合漢語規範的詞被選進去,比如2011年有「hold住」,2008年有「囧」。剛才提到「爆款少了」,是不是也和這幾年流行語的篩選標準有關?

黃安靖: 我們的評選標準確實有一個逐步最佳化、完善的過程。評選流行語並不是我們編輯部自說自話拍腦袋,而是須要考慮社會各方面的意見。2011年的「hold住」選出來後,社會的反彈很大,許多媒體甚至沒有報道完整的「十大流行語」,認為像「hold住」這種類別的字母詞是不應該選入的。

還有一些不太文明的流行詞,比如「屌絲」,當年也已經進入最後的專家論證環節,有一位老先生聽到這個詞拍案而起,說「你們怎麽能把這個詞選進去,我都不好意思念」。後來我們只能把它刪掉了。

流行語和語言套用是兩個概念。我們不反對人們在日常交流中的一定場合使用「不純正」的語言成分,也不可能完全回避使用,做不到。但評選流行語,首先是評選我們母語漢語的流行語,其次語言背後是有社會含義的,一旦被選出推廣出來,一定會對語言、對社會產生影響。如果剛才提到的那些詞被大量地、無限制地使用,對母語、對社會而言,都是不利的。

【人物】:評選了這麽多年的流行語,你覺得,這些年流行語變化的趨勢是怎樣的?

黃安靖: 我們釋出流行語16年了,16年來語言生活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有幾個變化是特別明顯的。第一,文明度有一定提高。如過去的流行爆款「屌絲」「法克魷」 「屌爆了」 「吉跋貓」等不文明語言的產生,有下降趨勢。

第二,合法度也有一定的提高。如過去出現的四字格成語「喜大普奔」 「不明覺厲」 「 累覺不愛」「男默女淚」「人艱不拆 」「十動然拒」等等不符合漢語內部結構規律的語詞的出現也在減少。

第三,非中文符號的語詞在增多。如yyds、emo、i人/e人等等。這可能與現在國際化趨勢加速、語言接觸增多有關。

第四,遊戲化傾向明顯。如近年流行的「挖呀挖」「絕絕子」「奪筍」「幹飯人」等等。

【人物】:你曾經說,2008年網絡全面發展起來之後,因為沒有報刊的審讀機制,一些不符合規範的語言表達經由網絡進入人們的生活,十幾年過去,當網絡對日常生活已經不可或缺,你覺得這十幾年,網絡給我們的語言帶來了什麽樣的影響?

黃安靖: 互聯網給普通民眾提供了一個充分展示語言智慧的平台,使「語言創新、創造」不再是少數社會精英的專利,許多生動形象、極富表現力的新詞、新語、新用法都源自網民的智慧。同時,語文傳播空前迅疾。傳統媒體時代,新詞、新語出現後,是透過報刊圖書等傳統方式輾轉、遞相傳播的,時空上的阻隔是無法避免的。互聯網實作了即時交流、即時傳播功能,新詞新語新用法出現後立馬就在全社會傳播開來,這是前所未有的。語言的生態也日益復雜。網民素質參差不齊,只要有意願,幾乎任何人都可以在網上展現自己的「智慧」。而「智慧」不一定都是積極的,也有消極的。

就網絡對語言的影響而言,我們還可以以短影片的崛起分成前後兩個階段。前者就是人們常說的「網絡語言」。一開始【咬文嚼字】評十大流行語,我們除了看它在網絡流不流行之外,還要看在大眾傳媒(主要是「書報刊」)上是否流行,後來這個原則就打破了,因為我們發現,基本上一個流行語在網絡上開始出現,馬上就會進入傳統媒體,兩個平台完全融為一體了。

而短影片崛起,形成了一個新的語言運用平台,在短影片上流行的語言形式,傳播到全社會還有一個較長的時間差。當然,現在是否已經形成了新語體「影片語言」還有待觀察。

輕人在一起「刷」手機 圖源視覺中國

3

【人物】:很多人認為,網絡語言的泛濫,使得我們的語言越來越匱乏,似乎很難再用準確、豐富的方式來表達心中的想法。你怎麽看待這樣的說法?

黃安靖: 我們的語言表達怎麽會匱乏呢?我不同意這種說法。語言是社會的匹配。有什麽樣的語言,一定會有什麽樣的社會。社會發展變化,也一定會產生新的語言成分與之匹配。現在網絡鋪天蓋地,我們每天大部份的溝通都在網上完成,如果沒有網絡語言的話,我們怎麽能夠準確表達自己的想法?又怎麽能夠精準地描述社會的變化?

當然,網絡給語言也帶來了一些消極影響。但總體上說,網絡給語言帶來的主要是積極的影響,消極影響是次要的。

在我看來,說網絡語言帶來語言匱乏的,都是持保守主義語言觀的人。【咬文嚼字】開設過兩個欄目,「時尚詞苑」和「網言網語」,專門談社會上新出現的語言現象。有幾位老先生看了之後非常生氣,說怎麽能發這樣的東西,再也不看了。他們為什麽會感到反感?因為不想接受,也不想理解。結果是,他們的語言真的匱乏了。

【人物】:過去幾年,出現很多以食物、動物詞匯來指代不同人群的現象,比如最近由哈爾濱旅遊熱帶起來的「南方小薯仔」;疫情期間的「熱幹面」「小羊人」;還有一些疊字的使用,比如「萬物皆可絕絕子」。在你看來,我們的語言是否正在走向「低幼化」?

黃安靖: 這裏涉及一種語言使用傾向,特別是在民間日常話語系統中,人們往往使用幽默輕松的方式說話,突出的表現就是,用借代、轉喻等方式稱呼說話物件,常以取綽號的形式出現。綽號有中性的,也有尊敬型、歧視型的。比如「小羊人」諧音「陽人」,指的是病毒感染者,我們不主張用。疫情肆虐之下,病毒感染者處於生命危險之際,不宜使用幽默、輕松的表達方式,何況這種看似幽默、輕松的表達中,還有「歧視」色彩。

疊字本來是一種修辭格式,有多種表達效果,像把「小鳥」說成「小鳥鳥」、把「小狗」說成「小狗狗」等等。但是,疊字應該符合漢語固有的「語法」規則,否則人們就會覺得奇怪。「絕絕子」就是這一類。

任何規則的使用都應恰到好處,恰到好處會產生理想的表達效果。如果「過」了,就會走向反面,甚至導致不規範、錯誤出現。比如正式、嚴肅的會議場合,你不能也把小狗叫作小狗狗,這種「疊字」的不當使用,過了頭,確實會導致表達的「低幼化」。

【人物】:在另一些語境中,類似的語言表達也被認為是一種「文字討好癥」的表現。比如職場微信聊天,回復必加疊字,語氣詞,很多時候還要疊加一個表情包。你怎麽看待這個現象?

黃安靖: 我們有一種語言符號的盲目崇拜癥,認為我們都靠語言符號進行交流。其實不是,語境、肢體、語言符號都參與了交流。不管在哪種場合,交流時用一些疊字,調整說話的語調語氣,用一些語氣詞,加上一些肢體動作,都是正常的。這是交流的本來面貌。

在微信等社交平台上,人們背對背地用文字交流,失去了現場感,對方的語氣語調、輕重緩急等等也聽不到了,對方的肢體語言無法看見。為了盡量不影響表達效果,人們用疊字,特殊的語氣詞,甚至表情包,是為了補強,補強非現場交流的缺陷。這是一種表達需要,很正常。比如,有年輕人發微信給我常用「好噠」,有時還配個笑臉、幾枝小花等等。在一定程度上,我也用類似方式交流。我因為年紀大了,一般不用「好噠」,但我也會在「好的」後面加一個「吶」,「好的吶」。當然對這些手段的運用要恰到好處,不能過頭,否則達不到理想的效果。

【人物】:我發現,即使在口頭表達中,你的用詞仍然很書面,很有規範感。但我也好奇,在語言變化如此劇烈的時代,堅持規範用字,還有沒有意義?前兩年有一篇【播音員主持人請註意,這些字詞的拼音被改了!】引發過討論,文章說,很多原本用錯的拼音,因為用的人多了就被規範了下來,比如蕁麻疹的蕁,本來是念qián,由於念錯的人實在太多,就變成了xún。

黃安靖: 「很多原本用錯的拼音,因為用的人多了就被規範了下來」,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從本質上講,語言是約定俗成的;凡是約定的都有內在邏輯。大家都這樣讀,就一定有理據、邏輯存在,只是這個理據、邏輯還未被揭示或不易揭示出而已。

「蕁麻疹」這個詞的情況比較特殊,不是讀錯,而是不同地區的方言讀法不同。「蕁」當植物講的時候讀qián,當病癥講的時候讀xún,這是方言的影響。普通話推廣之後,有一種傾向是把原本就是一個詞的讀音融合起來。如果按照以前的兩種讀法標準,有不合理的因素,並且容易讀錯,後面就傾向於讀成一個音了。

這裏有一個問題需要註意,語言標準要有穩定性,不能變得太快,越是變化劇烈的社會,越需要穩定的語言標準。在頻繁、復雜的語言交流中,如果沒有大家共同遵守的規範,大家都各說各話,將會是一個什麽結果?你提到【播音員主持人請註意,這些字詞的拼音被改了!】當時引起社會廣泛關註,就是因為,相關人等不根據語言運用實際,強行改變某些字詞的讀音標準,而引起社會的反彈。

【人物】:如果按照「約定俗成」的邏輯,「多巴胺」的「胺」為什麽要被糾正成àn?

黃安靖: 按照語言文字的規律,「胺」的聲旁是安,確實讀ān更合適。但為什麽規定讀音是àn呢?因為「多巴胺」是一個化學用字,為了和化學元素裏的「氨」區別開來,所以人為規定讀四聲。不然口語表達,大家會分不清到底在說哪個字。

【人物】:聽完感覺,就像你說的,社會變動越劇烈,規範語言越重要,但怎麽規範本身也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

黃安靖: 語言真的太復雜了,不同的情況,有不同的處理。在大部份情況下,語言有一個經濟性原則,越簡單越好。如果同樣一個詞語或者同樣一個語言實體,有兩個形式去對應它,增加人的記憶負擔,也不經濟,所以一個詞一個讀音是最好的。

比如說「血」,讀xuè還是讀xiě?也是不同的地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讀法,但是為了語言交流的方便,逐漸形成了讀xuè的傾向。還有呆(dāi)板和呆(ái)板,以前有兩個讀音,現在統一讀dāi。

還有另一些情況,比如法國的康城電影節。如果你去翻詞典,會發現「戛」這個字讀jiá。按照語言學的理論,如果是音譯字詞,漢字的發音最好接近外語的實際發音,讀成gā比較合理。但讀gā的讀音只能寫作「嘎」,很容易造成混亂,合理的處理方式是,這個字不加口字旁,並且還是讀gā。相當於為「戛」增加一個讀音,專門用在法國地名「康城」上。

圖源電影【編舟記】

4

【人物】:能不能分享一下你的經歷?大概從什麽時候開始對語文產生了興趣?

黃安靖: 我是中文系畢業,畢業以後到一個小城鎮做過幾年語文教師。後來我考上研究生,讀古典文獻學,校勘、版本、古文字這些,也是和語言文字打交道。研究生階段我就一直給【咬文嚼字】寫稿,但從來沒想過能去那兒工作。到了研究生三年級,我已經找到了兩個單位,有一回和一個同學聊起來,他說他現在要不就留校任教,要不就去【咬文嚼字】,我才知道他們正好在招人。後來同學決定留校,我馬上聯系了我的導師,幫忙把我介紹給【咬文嚼字】,其實已經過了初試的時間了,但他們對我有印象,給了我面試的機會。最後,十幾個人面試,招一人,我被招了進去。

那是 1999 年,我還不到 30 歲,也年輕過。先是做發稿編輯,接著做責任編輯、副主編、執行主編、主編。現在回想,我的學習、職業生涯都在與語言文字打交道。對語言文字的興趣,一直都有。

【人物】:【咬文嚼字】的讀者構成大概是什麽樣的?

黃安靖: 每個刊物和報紙都會有自己的讀者群,【咬文嚼字】讀者群非常穩定,一旦喜歡上這本刊物,不會輕易改變,每期都看,而且看得都非常認真。我們的讀者往往是有語言文字或者母語情結的人,社會上真的有一批這樣的群體,不只是老一輩的讀者,也有年輕人,他們構成了【咬文嚼字】的核心讀者和作者隊伍。

【人物】:現在網絡時代了,很多語言問題透過搜尋就能解決,你們會感到這本刊物變老了,或者擔心它跟不上時代了嗎?

黃安靖: 以前有人誤解,覺得【咬文嚼字】肯定是個「老夫子」編輯部,很保守,實際上並不是這樣。【咬文嚼字】1995 年創刊,我們很早就設定了【時尚詞苑】欄目,每一期都會向社會介紹新詞新語。比如,1995年第4期刊發了【從「的士」「巴士」說起】,詳細介紹當時進入漢語詞匯系統不久的「的士」「巴士」,以及「打的」「面的」「摩的」和「大巴」「中巴」「小巴」等詞語。再如,1996年第12期刊發了【說「靚」】一文,詳細介紹這個來源於廣東話的「熱詞」。

網絡興起之後,我們又專門開了另外一個欄目,叫「網言網語」,介紹最新流行的網絡語言。這是在網絡和傳統媒體還沒有融合的階段。現在,網絡流行語和新詞新語的區別在逐漸淡化,我們也做了一些區隔,挑選的時候,有些詞可能是年輕人用得比較多,老年人還沒那麽快接受的,那麽我們就放進「網言網語」裏。像最新一期【咬文嚼字】裏,【時尚詞苑】這個欄目發了「科目三」,網言網語發了「累醜」和「好會」。

我們編輯部現在基本已經更新換代了,我是編輯部最老的老人了,最年輕的是1998 年的,前幾天我們去退休的編輯家裏拜年,他們能認得的也只有我了。

每個時代都會有不同的流行刊物,曾經我們隔壁編輯部的【故事會】的銷量很大,這幾年的影響力不比以前了,但是【咬文嚼字】是帶有一定專業性的,相對來說影響還比較小。

【人物】:這些年你「咬文嚼字」,在日常生活中形成了哪些獨特的習慣?你覺得自己有語言潔癖嗎?

黃安靖: 長期與語言文字打交道,長期「咬文嚼字」,自然會養成一些與之相關的習慣。比如重要的事,我會一絲不茍,非常認真,做到我認為的極致,不計「成本」,常常做「過頭」,過去我當責任編輯的時候,領導讓我出100道語言文字試題,我出了120道給他。我們雜誌最後一個欄目是【向你挑戰】,選一篇散文,由責任編輯設定10個差錯。我當時一般會設定12或13個差錯讓領導挑選。現在,我家人還會常常說我「用力過猛」。

【咬文嚼字】曾檢查過全國12個大城市的語言文字運用狀況。我主持了北京的「檢查」工作。天壇祈年殿旁有一方形石台,名叫「具服台」,介紹文字說:「皇帝於大典前先行至於此,凈手並換上蘭色祭服,恭候大典開始。典禮完畢,仍回此處,更衣後起駕回宮。」這裏把「藍色」誤成了「蘭色」。如果簡單化處理,只要把「藍」和「蘭」兩個字辨析清楚就可以。但我覺得我們是在編【咬文嚼字】,要有更高的要求,還要去查查有關皇帝祭天著裝的資料。

當時網絡沒有現在發達,查資料遠不如現在方便。我查了很久,在一本著作的註釋中找到一條線索,說【大清會典】中有相關記載。我又跑到上海圖書館,終於在【大清會典】中找到了相關資料:清代皇帝用於祭祀的禮服有四種不同的顏色,祭祖用黃色,祭天用藍色,祭日用紅色,祭月用月白色。但我還是想確保無誤,又去查了【清史稿】,查到了。到此,問題才算解決。

我對語言比較敏感,很重視語言表達的準確性。我給人發短訊,會註意表達方式,也會擔心別人會不會誤解我的意思,為了避免誤解,常常主動交代相關的背景。我說話和思考的方式也是類似。前幾天,我問在上大學的女兒,什麽時候回家,今晚還是明天?她微信回我說:「我回家了。」我第一反應覺得她用錯了,明明還沒回到家,怎麽說「回家了」,「了」表示完成啊。但後來想想,她其實是在表達回家的動作已經執行,在路上了。後來我去查閱相關資料、經過深入思考發現,「了」不一定都表示動作已經完成,動作雖然沒有完成但已經執行了,也可以用「了」。這種用法在漢語中並不少見。

我的家人有時候也會抱怨我想得太多,說話啰嗦。

「語言潔癖」應該算不上,也沒有讓我「無法忍受」的語言錯誤,我知道語言運用的復雜性,也了解語言運用的靈活性,我雖然追求表達的準確性,但對語言運用中出現的不準確有包容心。語言運用是個程度的問題,沒有絕對的準確和絕對的不準確。

【人物】:對你來說,為什麽要「咬文嚼字」?仔細地辨析字與詞,對你來說有什麽樣的樂趣和意義?

黃安靖:

「咬文嚼字」是我的工作,是我安身立命的手段,我必須「咬文嚼字」,它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份。

【咬文嚼字】主編黃安靖 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