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語：
春節，對於中國人而言，遠不止是一個節日，它是一年中最為重要的時刻，承載著深厚的文化意義和情感價值。 然而，當春節的傳統與數碼浪潮中成長起來的「賽博」一代相遇，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湧現出諸多新的形式和內涵。 有人約陌生人一起過年，組成了「春節搭子」；有人視愛寵為家人，攻克險阻帶「哈基米」回村過年；有人穿上了50年代風靡一時的「大花棉襖」，讓春節時裝走過一個新輪回；還有人自拍自導自演「春晚」，登上自媒體的熱搜「舞台」；更有人帶父母一同「逃離」家鄉，旅行過年…… 在他們的世界裏，傳統與現代不再是對立的兩端，他們拒絕被既有習俗所限制，卻又在春節的傳統中尋找到新的靈感和創意。 新一代中國青年，正在生機勃勃地重塑著春節的面貌。
家人團聚、共敘親情是春節的重要意義。在傳統習俗中，天南海北的遊子總會盼望過年回到家中，與親人一起相聚、團圓。
如今，對於一部份年輕人來說，「過年」這件大事正在發生改變。
親友團聚不再是他們春節的固定主題，不少90後、00後開始在網上尋找「過年搭子」：與陌生人建立聯系，相約做年夜飯、外出旅行等。
當互相陪伴過年的人從家人變成陌生人，關於過年的儀式和感情會發生哪些變化？年輕人憑哪些「緣分」認定「過年搭子」？我們好奇和搭子一起過的年，背後會有哪些故事。
01
尋找「過年搭子」
距離除夕夜還有10余天，「過年搭子」們已經開始積極地張羅年夜飯了。
紅燒魚燉粉條（新年有余）、熟食豬蹄（發財就手）、缽缽雞（盆滿缽滿）、韭菜炒蛋（但願人長久）……
這份除夕夜的選單已頗為豐盛：8個熱菜、3個涼菜，每道菜都有一個吉祥喜慶的寓意。
迷你年夜飯（圖源b站up芝麻小飯堂）
「甲辰年｜年夜飯」微信群裏一共有7個人，大家生活在中國不同城市，此前從未見過面，在網絡結識後成了共度這個春節的「臨時家人」。
生活在山西晉城的Monkey King就是這個群裏的一員。
2024年1月初，他在小紅書發帖尋找「春節搭子」，後來機緣巧合加入該群。
春節期間，他們打算在雲南大理相聚，在民宿自己動手做一頓年夜飯，然後一起去徒步旅行。
搭子文化流行已久，「春節搭子」卻有些新鮮。
在社交媒體上搜尋「過年搭子」「春節搭子」，立即會出現城市字尾：成都、長沙、南京、武漢、重慶、沈陽、廣州……
從2023年下半年起，全國各地的年輕網友們就開始提前為春節做準備，張羅著尋找「過年搭子」。
2024年1月，眼瞅著距離春節還有一個月，網友們找「過年搭子」的力度也加大了，帶上城市名等話題盡可能快地完成精準匹配。
在發帖前，Monkey King 對找搭子一起過春節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
他的社交賬號粉絲不到30人，該貼文下方的評論卻有將近150條。
他先後透過私信等方式與100多位陌生網友建立聯系，最後才敲定了目前的「過年搭子」和計劃。
關於篩選「過年搭子」，Monkey King有兩條明確的標準：首先，大家一定要一起吃年夜飯，這是春節必備儀式感；其次，互相分享行程，確定目標匹配度。
Monkey King和搭子的春節計劃
「我覺得年夜飯很重要。以前回家過年，無論開心與否，但總歸有家的歸屬感。這次第一次在異鄉過年，年夜飯是唯一帶給我們歸屬感的方式。」在尋找搭子的過程中，Monkey King常常態度鮮明地表示：「如果沒有年夜飯，我就結束。」
搭子的性格是Monkey King的另一條隱形標準。
發帖後，他原本已經與8個搭子建立聯系，敲定在廣州過春節的計劃，甚至訂好機票，但最後卻選擇結束。
在交流過程中，他發現其中一個搭子比較強勢，而其他幾位搭子也不太配合，他預感到這次旅行可能不會太愉快，於是選擇及時止損，選擇結束。
時間周期、過年方式、出發地、目的地、年齡、性別、性格、消費水平、搭子人數是年輕人尋找「過年搭子」時考量的幾個重要因素。
網友們發帖尋找「過年搭子」
不少年輕人在最初發帖時就盡可能將自己的各項資訊標註清楚，以便更加精確、快速地匹配搭子。
譬如，網友「答案」在找搭子時將封面圖片設定為「泰國旅遊 找搭子 成都出發」。
在貼文的正文中她寫道：「找春節去泰國旅遊搭子，男女都可。找1-3人，純玩兒跟小團。‘E人’好相處，不找事兒。本人女孩子，在成都，96年，希望搭子年齡不要相差太大（5歲以內）……」
就Monkey King的經驗而言，除了性格，消費水平、年齡等都對過年搭子的匹配有著重要影響。
比如，他們的隊伍裏既有90後也有00後，90後的小夥伴們希望隊伍精簡，避免場面混亂，提高旅遊體驗。
00後的小夥伴們則提倡不設定明確的標準，歡迎更多不同類別的新朋友加入，越熱鬧越好……
02
與搭子一起過年
和搭子一起過年，最常見的方式是吃年夜飯、一起旅行。
2023年的春節，95後女孩克蔔勒就曾和10多個搭子一起在成都吃年夜飯，隨後又和3個搭子自駕到雲南旅遊。
克蔔勒與「過年搭子」們在一起
當時，在成都工作的她不打算回新疆家中過年，於是在網絡發帖找了「過年搭子」。
由於感興趣的網友太多，她甚至建立了一個100多人的微信群聊讓大家溝通。
微信群裏常常活躍聊天的有30多人，聊得熱絡的10多人後來商量著在成都某酒店吃年夜飯。
年夜飯結束後，大家又一起到民宿玩了遊戲。
讓克蔔勒印象最深刻的春節儀式是「煮湯圓」。
她記得，在民宿時，一個男生臨時起意，在廚房煮凍湯圓。克蔔勒發現後，吆喝著其他人都進廚房，有人幫忙盛，有人幫忙端，有人在拍照……
「一人端著一碗湯圓，很有年味兒，感覺一下子被擊中了。」 克蔔勒說。
克蔔勒和搭子們過年吃湯圓
盡管沒回家和親人團聚，但年輕人在外也不忘找點「年味兒」。Monkey King覺得大家甚至比回家過年更加追求儀式感。
除了親手制作年夜飯，今年他們還商量著一人帶一套紅色的衣服、在民宿貼春聯貼福字、大年三十去買煙花、年夜飯後表演節目等等。
Monkey King還悄悄給每個搭子準備了一個五彩太陽花掛件，準備見面時送給大家掛在徒步背包上，「在背包上掛上太陽花，就像把太陽背在自己背上，每個人都可以發光發亮，這是光明和溫暖的寓意。」
95後女孩小貓去年和搭子在雲南過年，讓她感受到「年味兒」的瞬間是年夜飯和放煙花。
她和搭子原本一行4人，大家相聚在大理後，又和另外一波「過年搭子」組合，最後9個陌生人一起吃了年夜飯。
飯後，小貓和搭子一起在古城大街上放煙花，零點到來時，她們對著彼此大聲說：「新年快樂！」
讓小貓難忘的還有那晚大理的冷風。放完煙花後，她們一起去音樂酒吧聽歌，直到淩晨才離開。
從酒吧到民宿，她們在冷風中走了半個小時。小貓說：「跟搭子在一起很自由、開心。這就像一個新的冒險，讓我覺得很值得。」
雖然和搭子一起過年意味著新鮮、松弛、愉快的體驗，但克蔔勒也重點提醒，在保持善意的同時，要註意保持界限，懷有警惕心。
「在網絡結識的過年搭子畢竟是陌生人，大家要註意經濟、人身安全。」 克蔔勒說。
小貓和搭子在去看煙花的路上
03
婚戀、職業壓力
是不回家過年主因
過年和親人團聚是中國的傳統習俗。當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做出在外和搭子過年的決定時，他們的家人能接受嗎？
事實上，小貓沒有告訴父母不回家過年的真實原因。當時臨近春節，她沒買到回家車票，又不想被催婚，索性打算出去玩兒。
小貓不想讓父母知道自己不想回家，同時為避免他們擔心，她的借口是「工作」，家人們則對此也表示理解。
小貓和搭子一起吃年夜飯
當家人在家鄉貴州縣城吃年夜飯時，小貓正和陌生人在雲南過年。
他們透過微信互相分享了年夜飯照片，然後在大年初一發送微信紅包，祝彼此春節快樂。
「以前上大學的時候很想回家，回家有好多吃的，也沒什麽壓力。現在回家對我也沒有什麽吸重力了，更多是壓力。」小貓快30歲了，至今單身，她的情況在家鄉貴州縣城已經是「大齡剩女」。
家鄉風俗，每年初一到十五，親戚間總是互相走動，大家難免問起婚戀問題。「他們問起來也正常，但一問我就有壓力。」 小貓說。
催婚是年輕人不想回家過年的重要原因，在尋找「過年搭子」的網帖中，不少網友會直接寫明原因：「不想回家被催婚」。
小貓和搭子除夕夜去酒館聽歌
而Monkey king的情況更復雜一些，今年34歲的他離異單身，同時面臨著婚戀和職場壓力。
Monkey king說， 對於大部份30來歲的人而言，生活狀態一部份是工作，一部份是家庭。
而他在過去的一年，沒有組建新的家庭，工作也沒有什麽起色，所以只能選擇逃避。
回憶往年春節，他覺得那時總是渴望回家，也一直有一些「正能量」想回家和家人分享。
大學畢業，剛上班賺錢的那個階段，一到過年他會想著給自己買新衣服犒賞一下；工作幾年後，有了更多積蓄，他就張羅著給家人買按摩椅等貴一些的禮物；後來談戀愛了，就是帶著女朋友回家……
如今，Monkey king面臨著職場困境：剛剛被調離了工作崗位……
電視劇【過年】劇照
「以前的人生一直理所當然地在正常軌域裏行走，一路升級打怪，大家都習以為常。現在突然脫離了軌域，需要重新來過。」今年，Monkey King第一次做出了不回家過年的決定。
考慮到Monkey King心情不好，母親也同意了他和搭子到雲南過春節的計劃。
但前幾天通電話時母親又開始擔憂：「你之前已經去過雲南很多次了，為什麽還要去雲南？和這群陌生人從來沒見過面，要不還是約熟人朋友一起吧……」
對Monkey King而言，熟人、朋友已經很難約上了，大家各自有自己的家庭、生活，很難打破固有的模式。
這時，搭子的存在為他提供了另一種解決方案：可以從全國各地的網友中選擇一起過年的陌生人。
Monkey King覺得，不回家過年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不想回家過年的理由。和搭子一起過年，吃年夜飯、旅遊都不重要，互相陪伴和交往才是主要目的。」
「在潛意識裏，我嘗試著把陌生人當成家人，有點抱團取暖的意思。」Monkey King說。
【中國新年：全球最大慶典】截圖
04
和搭子過年
要有分寸感
搭子是2023年最熱門的詞語之一，也是當代青年社交的一種趨勢。
社交媒體上，「考研搭子」「飯搭子」「運動搭子」「奶茶搭子」「演唱會搭子」等名詞層出不窮。
四川大學劉航博士在研究中指出，搭子社交的基本特征在於：時間和空間，這兩個因素是篩選搭子的最高條件。
劉博士還發現，搭子的組合基於單一生活事件和興趣愛好展開；這種新型社交方式排斥人情，倡導相對公平的社交準則。
「春節搭子」「過年搭子」也具有以上特征。年輕人根據過年的時間、地點等條件篩選出了相對匹配的搭子，大家一起共度節日。
相比於其他搭子文化，「過年搭子」的特殊之處在於相約的時間是春節。
春節是中國最重要的傳統節日之一，與家人團聚，親戚間聯絡走動是春節最重要的主題，與搭子過年抹去了其中最重要的親緣關系。
電視劇【過年】劇照
克蔔勒在回憶去年和搭子過年的經歷時，一直非常強調陌生人之間的分寸感，彼此不過多探問私密，只在意當下的愉快體驗，這是搭子社交的明顯優勢。
克蔔勒最向往的春節體驗是，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感受著喜慶的氛圍，陌生人間彼此一笑。
「我覺得是否與親人一起過春節並不重要，和朋友、同事、陌生人在一起都可以。人是群體性動物，團圓活動的背後是一種心靈寄托和歸屬，但這不一定與親人有關。」克蔔勒說。
克蔔勒的母親早逝，她與其他親戚的關系並不緊密。加上自己常年在外，偶爾回家也很難和親戚建立心理上的親密感。
克蔔勒的感受也代表著不少年輕人的想法。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胡小武、韓天澤此前已經發現了年輕人的「斷親現象」。
「90後」尤其是「00後」已經疏於與親戚發生情感聯系和日常交往，進而形成了日益普遍的青年「斷親」現象。
「過年搭子」的流行無疑是斷親現象的體現之一。
電視劇【過年】劇照
對於年輕人而言，過年不回家和親人團聚，還有另一個層面的原因，春節的意涵也在發生變化。
在采訪過程中，幾乎每個人都會提到「春節更像是一個假期」，辛苦工作一年，大家想趁此機會放松休息。
25歲的小奧選擇了和父母不同的旅行地：父母去西雙版納，她和搭子則相約去埃及。
她滿心期待著金字塔和紅海的風景，沒太刻意想過春節的儀式感。
「春節大多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好吃的，但平時吃的好東西已經很多了。春節現在對我來說，更像是一個可以玩的假期。」小奧說。
社交媒體上，「過年搭子」的風潮還在持續。
有人發帖多日，依舊在等待最合拍的搭子；有人找好搭子，正熱烈討論著春節計劃；有人定好計劃，卻還沒搶到去往目的地的車票。
克蔔勒今年不張羅和陌生搭子過年了，去年的搭子之一已經成為了她的男朋友，他們今年打算旅行過年。
小貓今年選擇了熟人搭子——大學室友，倆人相約春節一起登山；Monkey King已經準備好了給「過年搭子」的禮物，計劃在臘月二十七從山西飛往大理……
無論身處何地，大家都在期待著一個溫暖幸福的春節。
（受訪物件均為網名或化名）
【中國新年：全球最大慶典】截圖
撰文 | 北京青年報記者 陳靜
統籌 | 林艷 張彬
圖片丨網絡截圖、受訪者供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