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如此的清醒，關於石頭
王羿
一座樓，再起一座樓，是你人生最大的追求，即使在鄉村，那個你和你的祖輩，我和我的父輩，土生土長的桐子堰。其他的生活，都是細枝末節，比如飲食，比如山路延伸的方向，在那個時代，都是緩慢變化的、微不可查的。所以也是人們不曾在意的細枝末節。
但依然只有你，被稱為王鄉長，你是如此的清醒和執著，關於石頭，捲動的、奔跑的石頭。你用來搭樓的石頭，母親一揮手就捲動著，跑向山頭，跑向山下河沿的石頭，還有，跑在你身後大聲呼喚著你回歸、呼喚著放棄石頭的我。
你突然站定，又突然回旋的身姿、體態，那是山，是前方，是凝視石頭，夢一樣的石頭的不舍和回望。是的，就是那一刻。我能感覺到的，你身體回歸的那一刻，既是你離世的那一刻，也是你一生突然無比清醒無比透徹的那一刻。
我必須此生銘記，那一刻，放棄滾下山坡的石頭，你醍醐灌頂般站定的身姿，讓我終身，懷揣感激和責任。我也必須學會遺忘那一刻，看著你轉回身子，向我走來，向山坡上面走來，你是如此的清醒，讓我明白，我應該學會：擁有新的石頭，走向新的未來。
直到現在，你依然屹立在我的潛意識世界，猶如巨石搭成的一座高樓，構成我靈魂的精神的、身體和血脈的強健標識。
我無法再回到那個時代，盡管我現在也到了你那時的年齡，有時候我對於鄉村回歸的渴望與日俱增。當我開始回望，我開始明白你人生中關於一座樓、再起一座樓，修好一座小院的孜孜不倦的追求，用石頭，或者為了那些石頭，是背負了多麽沈重的歷史意義和祖祖輩輩對生活的期許與奮鬥。
對於過去的時代，處於那個時代中的你和母親，我無法作出中肯的評價，褒貶之詞我都無法使用，包括我認為偉大、堅韌、胸懷天地但脾氣火爆倔強的婆婆（四川現在也有越來越多的家庭稱呼奶奶）和我那身板身小瘦表面逆來順受凡事得過且過的爺爺，作為個人我都無法作出客觀公正的評價，也不願意用那些簡單的詞匯概括我的親人。有記憶、有回想，有懷念、有支撐，這比什麽都強。至少，你的打拼讓我有傳承，你的奮鬥讓我有開拓，你的理想和追求讓我有更高更遠的接續，這比什麽都強。直到今天，你依然磐石一樣矗立，如山的影子依然時常，在夢回中給予我啟迪和力量，這比什麽都強。
你曾說，一年辦一件大事，在你那個沒有手機沒有高鐵的慢時代特定的物質條件下，這一點沒錯，直到現在，我依然對此不作評判。但是這個理念卻深植進我的腦海，促使我一天做好一件事，一步一步鑄就平凡人生的幸福驛站，一點一點完成我人生之路上一個房間、再磊一個房間，一個小院、再起一個小院的偉大夙願。
這已經很不錯了。盡管很不容易。
那些鄉村搭樓的石頭，還在我夢裏出現，但我，面對這些石頭，以及我人生中新的石頭，還沒有堅定地選擇工具或方式，我還沒有你臨終面對石頭的清醒。也許有過一些思考，也許有過一些猶疑，也許，我還沒有到你那個時辰——也許，每個人的人生總有一些經歷是相似的，也有一些體驗是完全不同的——人們大多數時候反而自己無法主宰自己的國度，甚至生老病死。
所以，我還是先順著你走的路，看著前面捲動的、奔跑的石頭，走過一些山頭、一些河沿，關註一下路旁那些枯草，黃白的枯草，想象著：來年泛青的模樣。
2024.5.31於長虹酒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