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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不要扶我這爛泥上墻,謝謝

2024-01-22文化

無題

前幾天的文章裏提到了一個老生常談:人生的意義,結果有不少人說如今是越活越糊塗,不知道意義在哪裏,但要就此去死又舍不得,也不敢,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今天就展開談談這個話題。

好多年前就開始考慮「人生意義」這個問題了,看了從希臘三哲到笛卡爾、康德、黑格爾、羅素再到國內的古典文學群峰,再到近現代的一些學者的著作,看他們探討人生意義,也看他們陷於苦思,最終一無所獲,時隔多年後明白一個道理:讀書本來就是沒用的,以為讀書能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那是癡心妄想,那些靠讀書贏得人生的人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多數人即使學有所成,終其一生能平安度過一生、不墮入貧窮,已經是極好的回報。

黑格爾可以給你思想的高度,但是季羨林更能給你現實的智慧,因為季羨林的著作更能反映中國的現實、中國的環境以及他們無法展望中國未來的那種窘迫和困境,我在他們的文字裏看出了懦弱、無奈、不誠實和想要盡可能誠實又不得不隱瞞觀點的有意無意的圓滑世故,我在他們的無奈裏更加羨慕康德等人著書立說的外部環境,以及我理解了為什麽我們在新思想的湧現上落後西方這麽多年。

中國有才華的人非常多,但與他們生前的巨大聲望和傲人的學術成就相比,他們給後人留下的可供思索、借鑒乃至仰視的東西,實在不多。

所以我們的精神殿堂幾乎是空的,也難怪一位出版界的前輩曾言:近一百年以來,幾乎無可看之書。

我曾看過季羨林的【牛棚雜憶】,帶著厚厚期望買來,看完卻頗為失望,總體而言感覺是輕描淡寫,雖則文辭通暢,造句精當,但相比之下我可能更喜歡看文辭遠不如季老的老威的【中國底層訪談錄】,以及聲望遠不如季老的陳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

為文之人,寫給他人看的、要發表的那種文章,要麽不寫,要寫就盡可能實在一些,因為文字和藥一樣,是最特殊的商品。

少年時代到青年時代,我曾仰慕過很多中國文人,後來隨著閱讀量的增加,尤其是不滿足於被投餵而是自己找食兒吃,這一吃就吃出了一身冷汗和無窮盡的反胃,乃至把之前幾十年吃的東西都嘔出來了。

曾經佩服郭沫若,後來知道他面對可以為兒子求情的機會都不敢說一句,導致兒子慘死;曾經佩服老舍,後來知道他整起人來一點兒都不手軟;曾經佩服魯迅,後來發現他從不曾罵過蔣介石一句(這一點不是缺點,只能說明先生的智慧);曾經佩服聞一多,後來發現陳寅恪曾說聞一多:此人當以誹謗罪入獄……

印象最深的是看聶紺弩和黃苗子,多年的老友對聶紺弩出手,而聶紺弩絲毫不知情,十年牢獄大災之中聶紺弩早已想到是誰有這麽大的本事能「註解」自己的詩,就像當年沈括「註解」蘇軾的詩,聶紺弩出獄後並未計較,直到章作家2009年3月19日在南方周末副刊發了一篇題為【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獄】這事兒才算在公眾面前被揭開,黃苗子從始至終沒有向外界澄清此事,這事振動了整個文學圈、文藝界,人們對老一輩藝術家的品德產生了信任危機。

我對這事兒倒沒感到有什麽可震驚的,因為我早都被震驚了無數次了,黃苗子這種事,和某些人的某些事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對此我很贊同陳徒手那句話:

荒誕的時代沒有幹凈的人。

其實每個人都是立體的、多面的,包括你我,所以我後來總結:偶像的死亡,是人真正獲得成長的第一步。

但偶像死亡帶來的後果也是嚴重的:從此後我們需要自己趟路,自己去尋找人生的意義。

找了這麽多年沒有結果,所以我現在把這個問題降格為:何為人生?

從「人生的意義是什麽」到「何為人生」,我不知道自己是墮落了還是成熟了?

關於「人生的意義是什麽」我看過很多知名大家的著作,就以剛才提到的季羨林為例,在季老的【談人生】裏,說到人生的意義,季老的觀點是:如果人生真有價值與意義的話,其意義與價值就在於對人類發展的承上啟下、承前啟後的責任感。

我發現無論多麽有智慧、有學術成就的智者,在這個終極問題上的回答,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畢淑敏在一次演講之後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有一次畢淑敏在某大學演講,期間有學生遞上紙條發問,畢淑敏拿著紙條念:請問人生的意義是什麽?這個問題是誰提問的?

台下默然,無人回答,畢淑敏說:真要讓我回答這個問題,那我的答案就是:人生毫無意義!台下沈默,接著就是如雷掌聲,畢淑敏接著說:人生的意義在於我們要努力賦予它意義。

是的,如果我們不賦予自己的人生以意義,那我們活著和死去沒有任何區別,而且活著是浪費糧食。

但是有很多吃飽了撐的人,打著為民謀福利的旗號,強行賦予自己的人生以可鄙可恥的意義,也強行逼著他人覺得自己這樣的人生是有高尚的意義的:他買不起國產車但是逼著你買,他自己用著iphone但是逼著你買某信仰品牌。

用某大公司辭職員工寫給公司領導層的話說就是:我是驢,面對自己被剝削的悲慘一生經常想偷懶是驢之常情,你是人,見到我嘰嘰歪歪、牢騷滿腹用鞭子抽我是人之常情,但你一邊拿鞭子抽我一邊問我愛不愛你,這是又壞又賤!

所以我後來不再考慮什麽是人生的意義,轉而考慮:何為人生?如果我連什麽是人生都搞不清楚,又從何而談人生的意義?如果我一輩子都只是一匹驢,那我只有驢生,哪有人生可言?如果我是驢,那就只剩下了生存本能。

但人終究是人,即使身體活成了驢,也還是有思想的,哪怕那思想只是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那一閃而過的一瞬間,他就是一個有尊嚴的人。

看過一個故事,說是在某特殊年代,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因為某種不可描述的原因導致父親死亡,母親入獄,女兒自殺,女兒自殺後那些人把這個體弱多病的女人放了出去,想著她遭遇如此變故,應該也命不久矣,而且他們給她安排了比較繁重的體力勞動,街坊鄰居們都很同情這個女人,但是誰也不敢幫助她,後來鄰居們發現這個女人每個不管生活多麽艱辛,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用已經摔得坑坑窪窪的小鋁鍋給自己做一個說是蛋糕其實就是松軟一點的粗面饃饃,那「蛋糕」上要麽插一朵不知道哪個路邊采到的小花,要麽是一根綠葉,鄰居們放了心,知道她必定能熬過這嚴冬,後來這位奶奶果然活到了春天,活到了為家人討回公道的日子,最後安然離世。

類似這位奶奶的情況多得很——這世上多數人的狀態都是:努力活下去,有限的生命之內,努力為自己尋找那些值得為了活一次的記憶。

這記憶可以是愛情、親情和友情,也可以是權力或者金錢,就我這個認知層次而言,我認為人是感情動物,無論你多麽理智冷靜,終究不是人工智能,除了財富和權力,最能打動你的應該是感情,是愛,但人在擁有權力和金錢的時候基本上都忘了自己是個人,往往自以為自己是神,可以主宰和掌控他人的生死。

其實,這種人最可悲的地方在於:在他臨死之前他終究會被打回原形——一個死在恐懼之中的懦夫。

我是凡人,我願意和無數個和我一樣的凡人共度平凡的一生,因為我覺得,平凡的一生可能是對我最好的保護。

想想歷史上那些曾經無比光鮮的人,最後也都是草草收場,再看看身邊的世界,多少風流人物也是忽然就消失了,想通了這一點,我就時常跟自己說:去他媽的人生的意義,少給我灌迷魂湯,我的人生有什麽意義?有人越強調我的人生該有意義,我就越擔心我的人生會成為他人的意義。

所以這些年來,我放棄主流,放棄勵誌,學著跟自己和解,努力為自己愛的人和愛自己的人做點兒事情,其他高尚的東西我都不要,我只是想這樣度過平凡的一生,請不要扶我這攤爛泥上墻,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