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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生珍:生態書寫與「物」敘事

2024-07-09文化

小說之「物」常見。在作者筆下,「物」的本體可為自然之樹、濕地之鳥、高原之石、田園之犬等。從20世紀中期的美國田園科幻大師克里福·西馬克,到21世紀濕地敘事新秀、生物學家兼自然寫作作家迪莉婭·艾榮斯,其作品中的主人公或主物公,都代表著作者的自然之聲。「天生要主導一切的人」與「天生具有跨物種互動內容的物」,二者碰撞與沖突,在心懷生態自覺的作家作品中不斷對話,觀照著當下的自然、生態、生命。

「物」與「人」孰輕孰重?

當代的「物轉向」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科學的進步激發了人們以全新視角理解「物」,生態意識的提升促使人們重新審視物質世界,而哲學思想的變革則為「物轉向」提供了理論基礎。這些因素共同推動了物性/物敘事研究的深入發展,揭示了物在當代文化中的復雜角色和意義。當前,人們不再僅僅停留在理性理解「物」之美的層面,而是開始探索「物」獨立的本體性。

全球氣候變遷、環境汙染等問題,讓人們不得不關註周遭的環境。在面對極端天氣增多、物種消失、冰川融化和熱浪侵襲等現象時,人類開始反思其背後的「人」因素,並重新審視物的生態意義,考察人類與自然界的互動方式。來自世界不同地區的人們,開始思索人與其他生命之間的界限,在塑造一種更為包容的世界觀的過程中,逐步跨出以人為中心的思想習慣,而將關註與尊重賦予所有的人和物。

「濕地」吟唱

從「物」的角度出發,作家筆下的「物」甚至「物」化的人不再是人類的「鏡子」,亦非人類的象征。人類用眼睛觀察物,物也從自身的視角反思人類的行為,啟發人們關於生態與生命問題的多元思考。

這些小說中的本體之「物」具有天然的跨物種互動特性,如犬類、鵜鶘、海豚等,它們與人類共享世界,並在特定條件下與人類共生、互助。能夠與自然之物進行深度互動之人,常為研究生物的科學家。他們熟諳自然,深知人類與自然密不可分,互相依賴,因此對這種關系充滿了感激和親近之情。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麽在非洲從事動物研究多年的生物學家艾榮斯,能夠拿起筆書寫【蝲蛄吟唱的地方】,塑造出將濕地視為母親的女孩基婭的形象。不僅如此,在寫這部小說之前,她曾與丈夫合著過三本分別與沙漠、動物和稀樹草原相關的非虛構作品。

對於小女孩基婭來說,她內心唯一的歸宿、治愈成長傷痕唯一的良藥便是濕地。若說從開發和利用的角度而言,濕地僅是為了捕魚而存在的荒地,其資源總有被開發、榨幹的風險,而對於理解濕地的人而言,他們清楚地意識到,大多數海洋生物以及它們賴以生存的食物,都需要依賴濕地來供給。濕地是一個承載了千萬生命的重要生態系。濕地之所以具有魅力,一個重要的原因即為它包容了無數形態各異的生命和小型生態系,有鳥、蟲、魚、樹、湖,亦有鶴、蟹、鱉、蘆、沼。在故事中,濕地還接納了小女孩、後來成長為生物學家的基婭。濕地是基婭之母,也是基婭之師,是她的家園和心靈棲息之地。無論是幼年失去雙親,還是在成年之後著述等身的基婭,因著與濕地的融合而成為大自然之子。

在濕地世界中,人類的語言不再成為溝通的唯一媒介。同基婭如師、如友、如愛人的夥伴泰特,就是濕地女孩眼中的羽毛男孩。在基婭還無法用人類語言進行溝通時,一根取於自然的羽毛連線了她與夥伴,成為二者相約與溝通的橋梁。與濕地捕魚之人不同,基婭行船中遇到鹿時會安靜飄過,她在鳥巢附近輕聲細語,去樹林深處尋找珍稀蘑菇,在沙灘之上尋來貝類做出上千個標本。最終,64歲的基婭最後一次駕著小船駛入濕地,並在濕地中睡去,去世之後與她的濕地母親融為一體,被葬在了一棵能夠遠眺大海的橡樹之下。若從人類的視角而言,濕地女孩活成了當地的傳奇,是小鎮旅遊業的名片。然而,無論是「濕地」女孩亦或「羽毛」男孩,他們的名字凸顯了「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思想和智慧,其中自然之物被置於更為重要的先行位置。

艾榮斯是美國一家野生動物交流基金會的聯合創始人,她曾深度融入自然,跋山涉水,駛入湖海;她也將青少年兒童與自然間的互動寫入書中。在她筆下,與其說人類保護野生動物,毋寧說當人融入自然後,大自然會以安靜和包容的姿態將人類納入其中,成為接納並保護人類的母體。當人類世界無法給予兒童答案和治愈創傷的良藥時,大自然便成為了他們的療愈之地和成長給養之源。艾榮斯在書中用詩意的文筆發出感嘆:「當你感覺到你腳趾下的星球和樹木在移動時,你必須全神貫註地傾聽,我保證,你會聽到蝲蛄在吟唱。」

「荒城」晴翠

【蝲蛄吟唱的地方】故事開篇於1952年,而被譽為美國田園科幻流派開創者、多次斬獲雨果獎與星雲獎的西馬克的【荒城】也首次出版於1952年。20世紀50年代,對於生態、物種、生命而言,究竟具有怎樣的文化意義?

眾所周知,20世紀50年代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時期。戰後世界各國經歷了重大的社會、政治和經濟變革。隨著工業化行程的加速和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人類活動對自然生態的影響也日益加劇。環境問題逐步凸顯,人們的生態意識在1950年代末期和1960年代初期開始形成。出版於1962年、由雷切爾·卡森創作的【寂靜的春天】揭示了農藥對環境的破壞性影響,旨在喚起公眾對環境保護的廣泛關註,其創作思想亦萌發於1950年代的社會和文化背景中。

在這樣的背景下,1952年成為探索變化、成長和人類經驗主題的引人註目的年份。這一年,西馬克的【荒城】首次出版,是田園科幻文學中的裏程碑之作。小說描繪了人類放棄地球後,由智能機器人和動物來反思並朗讀程式類文明遺產的故事。在美國西部鄉村土生土長的西馬克,將田園融入書寫,而田園之中的荒城不僅僅是對未來的想象,更對映出作者對科技發展與生態問題的反思。小說強調了「物」的作用,反襯出人類文明對自然的依賴以及自然的脆弱性。這種對環境問題的關註和反思不僅是對人類文明的重新審視,更是從物的角度強調了環境保護和生態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性。

在【荒城】中,把狗作為敘述者的角色這一安排發人深省。犬類敘述者是故事的主物公,是人類行為與文明衰落的見證者,更是對人類行為及其後果的反思者。此外,狗作為敘述者的重要性在於它們不僅代表了動物視角,還象征著生態系中的生物多樣性。犬類敘述者存在於大部份人類已經移居其他星球的時代中,此種安排不僅超越了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更凸顯出各種生命存在形式及其意義的平等狀態。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呼應了當代世界對生態可持續性的關切。

【荒城】中,犬類與人類機器人之間的對話同樣呈現了跨物種共存之間的情感互動。犬類也會思索人與火星人之間的故事。與火星人提出的哲學理念相似,犬類同樣能夠真正去理解、欣賞他人與他物,並獲得精神上的滿足。而與此相反,人類則以先入為主的方式解讀和理解他者,為了權力、榮耀而漫無目的四處奔忙。借助犬類的眼睛以及在狗群中流傳的故事,西馬克講述了對跨越物種、思想和物種多樣性的思考和理解,其中不僅涉及到物種的更叠,更涉及到不同物種的生存之法。

小說的英文原名為「城市(City)」,中文譯名則譯為「荒城」,可謂譯者有心修改之。故事中這個由犬類和其他非人類物種居住的地方,已經幾乎看不到人類的蹤跡。然而,荒城卻一片晴翠,自然景物繁茂。沒有人類的世界為何能枝繁葉茂、欣欣向榮?這或許就是作家希望讀者思考的問題。

物的存在是人類存在的參照系,更是人類思索共同發展過程中必不可少的引航之光。無論是經典文學作品【荒城】,還是當代故事【蝲蛄吟唱的地方】等,物種多樣性、跨物種文明共存始終是作家們審視的重要問題。「萬物有靈」「天人合一」,人與物在依存中融合,或許這正是生態紀時代人類需要展望與思考的關鍵話題。

(本文作者為北京語言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