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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一個字

2024-08-02文化

文/楊誌勇

最近三年時間裏,強烈地思念一個人,魂牽夢繞,總是揮之不去,因而想用文字銘記下來,可每當著手時心情就會沈重起來,不知如何起頭,又該寫她一些什麽,亦恐筆力不及讓人笑話,於是常常不了了之。這個人就是我的姑。

我有四個姑姑,分別和父親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唯有這個姑從小和父親在一起攪著勺把長大,這些都是我長到大半樁子時候才知道的。記事以來,長輩們比她年齡大的都呼叫她小名蓮葉兒,年齡小點的平輩稱呼她時則會在小名後面加上個「姐」字,我們兄弟姊妹都叫「姑」,稱呼裏沒有多余的字,以至於現在我都說不準她的官名。在她的葬禮上,看過靈牌上的官名,但很快又忘記了,因為她在我的心裏只有一個字——姑。

在陜南農村,出嫁的姑娘就成了親戚,也是相互來往走動最頻繁的親戚。我喜歡走的親戚,除了到舅家、姑婆家之外,就是到姑家。與姑家雖然隔了一條漢江,但是我們分別屬於兩個縣,她家在南岸巴山的皺褶裏,坐渡船過江後要翻越一座大山,走二三十裏山路,每一次單程最少需要三四個小時,那時對我來說,到姑家是走最遠的路,出最遠的門,而姑家好像有一種特別的吸重力,所以也不覺得隔河渡水、山高溝深,路途遙遠。

少小去姑家的路上,常有大人跟著一起,在路上會得到一角錢的小獎勵,可以買十顆水果糖吃,後來商店的價格逐漸變成了一角錢九顆、八顆糖,最後就變成五顆糖。嘴裏含上一顆糖,興奮地往往能堅持走很長時間的山路,不叫累,不歇火。買的一些糖吃到姑家常常還吃不完,便成了送給表兄弟表姊妹的禮物。去姑家讓我感到舒服的是,覺得自己硬氣,不是外人,言談舉止不受約束,完全可以隨便。那時不知姑家日子也過得緊巴,我隨時要吃要喝,還挑三揀四。要求多了,姑就一句話:「好吃佬」。

上了初中以後,就很少去姑家。在十八九歲時去了一次,姑拿了一瓶當時賣價18元的瀘康酒招待,這在那時的農村算是非常好的酒了,我估摸是她的女婿拜年送的。姑之前保管了很長時間,誰都不讓動,要留著,等我去了喝。當時氛圍好,人又多,一頓就輕松喝光了,我故意難為她,說再取瓶子酒就拿剛才那一樣的。姑拿不出來,拿了其他酒應付了事。此後,這件事兒就成了笑話,姑掛在嘴上說了多年。

除了給好吃好喝的,我喜歡姑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一直相信你,肯定你,鼓勵你。凡是我有一點點成績或表現好的方面,姑知道了能持續誇獎很長時間,甚至是幾年。在姑的眼裏,好像我幹啥都是對的,幹啥都能幹得好。經年奮鬥之後,我有了一份幹部身份的工作,這讓姑臉上光彩得很,拿我當榜樣在婆家到處說教。姑對我的看好,在很大程度上給了我人生的自信和不斷前行的動力。

姑不知書,但通情達理懂仁義。在待人接物中,我看見姑從來沒有皺過眉頭,永遠是一副笑臉,出門在路上無論遇見誰,都好像是親戚,若不搭上幾句話,在她心裏就覺得做人不成式子(不像樣子)。和睦鄰居,樂於助人,誰家有紅白喜事,她都喜歡幫忙捧場,就連一些遠房親戚,她都親熱得很。若是遇到可去可不去的事場,家人打馬虎,她回應的話有一句口頭禪:不去,哪怕不成式子。

我印象中的姑從來沒有說過大話,說話和聲細語,心裏總覺得虧欠別人。我想這可能與姑的命運有關。姑在兩三歲的時候,父母離異,母親改嫁。好在父親還偏愛,有爺爺心疼。有一次,父親得了別人送的一雙新布鞋,爺爺讓姑穿了。姑長大後覺得虧欠哥哥,經常責怪自己,把兒時的事嘮叨了多年。姑的前夫在孩子還不到一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後來改嫁現在的姑父,又生養了三個孩子,其時頭上還有兩個老人,最多的時候一家七八口人吃飯,日子過得恓惶,孩子們都只念到初中就輟學了。家景好轉了,姑覺得心裏虧欠,時常在子女面前說當父母的沒有啥成績。大兒子說:「把我們兄弟姊妹都養活大了,就是最大的成績!」這話暖姑的心。盡管家庭條件艱苦,但兒女們爭氣,都從農村進城有事可幹,並買了房子,姑的心至此才寬展下來,臉上真正有了光彩。

姑對我發過一次火,也是僅有的一次,那是手機剛在城市興起,我已到西安打拼,當然我也不知她家的農村已經有了無線座機電話,好幾年沒有見面,也沒有與她聯系。那次她回娘家沒有見到我,便在漢江邊一商店用座機給我打來電話,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吼:「你娃把錢叫爺呢!……」語氣裏帶著埋怨和責罵,意思是我心中忘了姑,舍不得花錢給她打個電話,也舍不得工夫到她家裏去。我知道姑是想念我了,同時意識到,情感上欠姑太多了,不僅是我,包括我們的家人,因為姑和姑父都是孝子,到娘家走得多,過去要照顧爺爺,後來經常看望我的父親。電話裏也沒有正經事,相互嘻嘻哈哈了一陣,掛了電話之後,我的心裏就擱了一件事,一定要擠時間去看看姑。

時間不長,我帶妻子去了。那時到她家開車要繞行很遠的山路,我情況不熟悉,聽她給我說的路線,結果經過她家後山上的路塌方了,車開不到家門口。我當時還有些生氣,對姑說話的口氣很不好。姑知道我因為孩子的事心情不好,並沒有責怪,放下碗筷就出門,走了很遠的上坡路來接我們。因為妻子頭一次去,走的時候,沒啥做禮物,她強拉硬拽地給了妻子五十塊錢。返回時,正好接她回娘家,給爺爺過周年。路上,我們眼看她買了一些東西後,身上就沒有幾塊錢了,偏偏她的手機突然欠費停機。這一幕讓我感到她待妻子可謂是傾盡了家財,又可見姑對待我們之實誠。見此,妻子悄悄又將這五十塊錢給她交了手機話費。

五六年前的春節,我帶老婆孩子去拜年,妻子給了姑一點零花錢,姑當做私房錢,和平時積攢的零用錢,一共大約兩千多塊錢,包卷起來,埋在櫃子裏的糧食中以為安全。不料,當年的夏天,她和姑父進城裏在兒子家待著,多日不在家,一日夜裏小偷破窗而入,把這些錢一分不剩都偷了。姑打電話說了這事,我正好方便,就第一時間趕去了。我知道在山區農村,這案子難以破解,我也破不了案,為了安慰她,我裝得跟沒事一樣,大咧咧地說,賊偷的都是有錢人家。姑本想得到我的破案幫助和細心安慰,而我卻耍了一陣涼腔。事後得知姑當時心裏很難過。難過的是侄媳婦操心她的錢,她沒有舍得用,結果給小偷攢了一回。好在姑會想事,不鉆牛角尖,過了不久,這事兒也就變得雲淡風輕。

說姑是苦命人,我至少是否定一半的。盡管那時的日子不寬裕,但我覺得姑也是幸福的。姑父年長她七八歲,心疼她,處處讓著她,家務最早有婆婆幫著幹,兒女們大了,都很體貼和孝敬她們。與兒媳婦兒在一起有說不完的家常話,關系處得如同母女。當然,在艱難的生活中,姑肯定忍受了許多委屈和煎熬,但她從未抱怨過。這也是我喜歡姑的一點,性格堅韌。日子好過了,尤其是孫子輩的孩子們學習好,或已上了大學或將會考上大學,這讓姑高興得眉目中都藏著開心,眼前有了更加美好的希望。

姑就是這樣的人,作為一位農村婦女,在平凡人生中堅持呈現著自己的光輝——善良,孝順,熱情,堅強,常念叨別人的好,又抱著虧欠之心,寬容豁達,積極陽光,與人與事與她生活的世界努力和諧相處著。

2021年秋,孫子上大學時,那會兒她冠心病嚴重,但她要帶著氧氣瓶,堅持坐車與兒子兒媳一起,把孫子送到西安報到。我聽了很感動,這是她對子孫充滿了殷殷的期待和祝福。大約一月後的一天,秋已深,大表弟突然打來電話報喪,說姑去世了,問我能回去嗎?回!一定回!若不回去,豈不是讓姑白白心疼我了,借用她的話說,那就太不成式子了。

如今雖然提倡喪事簡辦,但這並不是說儀式就可以簡單潦草。所以,我給姑的孝子打了招呼,一切按照風俗禮儀來辦。姑走的時候,六十六歲,苦苦活了一輩子沒有在人前風光過,在不鋪張浪費的前提下,葬禮排場一些又何妨。姑生前,重親情、愛臉面、喜熱鬧,娘親走的門戶多,來往多,她恐怕也是在乎人生這最後一次的臉面和娘家人帶給她的威風。姑的葬禮習俗未少,禮儀隆重。那天晚上,娘親人多勢眾,孝子親友湧得人山人海,在全席上,我向姑的孝子們說很多話,關鍵有一點,姑走了,親戚還在,彼此的關系不是從此結束了,而是一個新的開始,應該越走越親。如果因姑走了,親戚關系斷了,那就不成式子。

送姑歸山後,我卻經常念及,不時眼淚就油然地奔流而出。在親友來往交流中,常常害怕誰不小心觸碰了這個字——姑,心痛來了則需要很久才能平復。

作者簡介: 楊誌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文藝創作百人計劃人才,西安市百名優秀青年文藝人才。西安市碑林區作協副主席。迄今,出版【別輕言放棄】【秦巴魂】【追尋初心】【我不輸給命運】等各類文學著作13部,多部作品被再版,或改編為戲劇、電影;作品入圍第八屆魯迅文學獎、入選全國農家書屋重點圖書推薦目錄、陜西省重大文化精品專案(文藝類圖書)等,先後獲得中國年度最佳散文集獎、宣傳陜西工會突出貢獻獎、陜西柳青創業文學獎、陜西省五一文藝獎、第三屆絲路散文獎、陜西新聞獎等獎項若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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