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文)
何員外費盡心機,替女兒選了謝鶴齡這個秀才女婿,誰知女兒玉嬌並不願意。
李氏左勸右勸,都無法讓女兒點頭,大兒媳婦崔氏說,她來試試。
自大侄子何蔚因為自己腿傷尋醫一去無蹤,何蔚成了何家的忌諱,輕易不敢提起,都怕惹玉嬌與崔氏傷心。
玉嬌每逢看到大嫂,既傷心自己的跛腿,又擔心大侄子的安危,尤其看到大嫂未滿四十兩鬢斑白,總覺得自己欠了大嫂的債,無言以對。
這回,玉嬌明知道大嫂為自己婚事而來,不敢不見大嫂。
崔氏說,謝秀才是個好男人,才貌雙全,性子又好,一般女子都配不上他。
這話深深刺激了玉嬌,按大嫂這麽說,自己更加配不上他。
「他既然認定了你,先後兩次求娶,自然做好了與你白頭偕老的準備。以他的才貌性子,如果他真的不願意,就算公公把刀子架他脖子上,也不會答應的。」
玉嬌苦笑。謝鶴齡連自己都不見過,所謂認定,又從何說起?所謂求娶,不過看在何家家產份上罷了。
也罷,反正世上無人真正喜歡自己,自己點頭,免得大嫂難以在爹娘面前交差。
她提出一個條件,要見謝鶴齡一面。
崔氏連忙將這個好訊息告訴了公婆。
何員外喜出望外,趕緊把謝鶴齡請到府中,安排他們兩人在園中相見。
玉嬌坐在亭子中,望著一身藍衣的年輕男子緩緩走近,心撲通撲通亂填。
眼前的謝鶴齡,仿佛是水做的,比她之前想象中的更要俊雅,望向她的目光也更加溫柔。
她目光無意識地移向右腿,又迅速望向謝鶴齡,辨別他臉上是否有不快或者嫌棄。
謝鶴齡臉上依舊帶著溫煦的笑意,不卑不亢,向玉嬌行禮,提到方才經過池塘,塘裏荷花不錯,請她一塊欣賞。
立在玉嬌身後的丫鬟臉全白了,正所謂往和尚頭上拍蒼蠅,謝鶴齡這一舉動,簡直故意要出小姐的醜,小姐定然翻臉。
玉嬌並未翻臉,反而伸手做了個請字姿勢,走在前面。
她平生恨別人提她的跛腿,更恨別人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盯著自己,像謝鶴齡這樣,直截了當,很好,只要他稍微露出嫌棄或者憐憫的神色,自己正好趁機翻臉,爹娘也不好再說什麽。
然而,謝鶴齡緊跟其後,說的是花草,問的也是花草,語氣平靜而簡單,沒嫌棄,也沒過分奉承,讓她感到十分自在。
抵達池塘邊,玉嬌忽然回頭,盯著謝鶴齡,謝鶴齡直直對上她的目光,坦然,平靜。
玉嬌問:「你看見了我的腿,有什麽想說的?」
謝鶴齡說:「你右腿有點跛,但不影響走路,以後爬西郊梅山不成問題。」
玉嬌一怔。
謝鶴齡當著他的面提一個跛字,真不怕自己翻臉啊,但他又提爬西郊梅山,仿佛篤定自己會出去爬山一樣。
自從跛腿,所有家人都小心翼翼護著她,生怕說錯一個字惹她傷心,那種刻意的維護與照顧,就像一道墻,反而把她關在墻裏面。
如今,面對謝鶴齡的坦然,她反而不知所措,生硬地說了一句「送客」。
謝鶴齡朝玉嬌作揖告別,隨一個小丫鬟離開了。
李氏聽聞經過,心中不安,怕女兒私底下說了些狠話給謝鶴齡難堪。
何員外安慰她說,女兒沒當場翻臉,已是最大的滿意了。
果然,崔氏再去試探玉嬌口風時,她回了一個字:「嫁。」
何員外大喜,嫁妝前幾年已經備好了,與謝家商量妥當,挑了個黃道吉日,風風光光將玉嬌嫁進了謝家。
婚後,小夫妻二人的確如魚得水,相處融洽。謝母憐惜玉嬌,免去兒媳婦每日的晨昏定省,說小門小戶的,不講究這些虛禮,只要他們夫妻過得舒心就好。
不僅如此,她還每日早早做好早飯,兒子兒媳婦一起來就開飯。
謝鶴齡勸她,不必如此,凡事有丫鬟仆婦做的。
謝母說自己身體壯健,能走能動,幹點活又能傷到哪裏?再說,丫鬟仆婦是過來照顧兒媳婦的,別趁機翹尾巴,忘了自己出身,須知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謝鶴齡連忙跪倒,說自己絕不敢忘記娘親教誨。
玉嬌恰好從謝母房外經過,聽到母子兩人私下對話,這才明白,謝鶴齡一身教養來自婆婆,婆婆不像普通人家的婆婆啊。
她暗自慶幸,自己沒有錯過這樣的好人家。
將心比心,她也一門心思對謝家母子好,凡事他們還沒想到的,她先想著。
謝母看著兒子兒媳婦相處和恰,心裏樂開了花。
何員外自從女兒出嫁,起初覺得女兒終身有托,笑瞇瞇的合不攏嘴,過了一日,覺得少了女兒一人,何家空了大半,好不容易盼到女兒三朝回門,見她面色緋紅,與女婿同出同入,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來了。
何員外拍拍女婿的肩膀,說女兒交給他,自己放心。
愛屋及烏,何員外對謝鶴齡也特別關心,替他聘請名師指點,送他進名書院求學。
謝鶴齡原本底子就好,經此一扶持,學業一日千裏,多次被學官誇贊,說來年定然高中解元。
玉嬌與謝母特別開心。謝母更是多次耳提面命,要兒子記住謝家的好,萬萬不可負了玉嬌。
離考試還有一個半月,玉嬌與謝母早早收拾了行李,何員外一早準備了馬車,要讓仆人送女婿去省城考鄉試。
誰知臨出發前那夜,謝鶴齡忽然發起高熱,頭痛難當,連請了幾個大夫診治,針灸喝藥,都治不好。
眼看丈夫奄奄一息,玉嬌痛苦不堪,跪在院子裏對著月亮發誓,只要丈夫康復,她寧可折壽。
「玉嬌我兒啊,你為鶴齡這樣,讓我老婆子情何以堪?老天爺,月亮姑姑,玉嬌是個好孩子,要折壽,折我老婆子的好了。」謝母抱著玉嬌,婆媳哭成一團。
藥石無效,玉嬌便求神拜佛,各處算命,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她急得團團轉。
何員外來看女婿,見短短數日,女兒瘦了一大圈,心疼不已,勸她寬心,自己已經派人去找劉大夫,只要他出手,定然藥到病除。
玉嬌流著淚不說話,丈夫危在旦夕,劉大夫遠在他鄉,就算找到,也不知是否來得及。
她暗暗怨恨老天爺,給了自己不到一年的好日子。又要收回去。
她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丈夫在眼前死去,聽丫鬟說,東山寺菩薩很靈驗,她立刻備了供品香燭,直奔東山,一步一台階,從山腳一路磕到寺門口。
其他香客初始不知道她是誰,後來聽說她是何員外家那個跛腿閨女,不由感嘆萬分,原本聽說她脾氣乖戾,萬萬想不到她為了丈夫,能做到這份上。
何員外夫婦聞訊趕來,見女兒搖搖欲墜,裙子上汙跡斑斑,額頭上血淋淋的,心疼極了,抱住女兒淚落如雨。
玉嬌狀若瘋狂,擺脫他們的擁抱,說要磕到菩薩面前,替丈夫求個好簽。
何員外夫婦不敢再阻攔,跟在她後面,打聽到是一個丫鬟透的風,氣得半死,如非在寺裏,早打那個丫鬟板子了。
他們暗暗祈禱,老天爺保佑,給女兒一個上上簽。
誰知天不從人願,玉嬌求了支下下簽。她緊緊握著那支木簽,看了又看,一不小心,竟把木簽折斷了。
「爹,娘,鶴齡他,活不成了!」玉嬌癱倒在地,號啕大哭。
何員外一看女兒這樣子,要是女婿真的沒了,女兒不死也瘋,怎麽得了?
惶急之中,他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跑到外面,找了個算命先生,許以重金,如此這般交代了,才趕回女兒身邊。
「女兒,女婿真要有事,你得趕緊回去!」
玉嬌一聽也是,掙紮著爬起來,因手腳綿軟,掙紮了幾回,才在丫鬟扶持下站起來。
一行人剛走到寺外,被一個遊方道人攔住了,道人拂塵一揮,道:「這位小姐印堂發黑,恐有大禍。」
「去去去,別來攪和。」何員外揮手讓他離開,扶著女兒往前走。
「呵呵,情深不壽,要得鴛鴦白頭,需要勞燕分飛,分即是護,護即要分!」遊方道人一笑而去,快步走進了旁邊樹林裏。
玉嬌一怔,在回家路上咀嚼著道人的話語,難道丈夫的病,因自己拖累而起?
這個念頭鉆進她腦子裏,再也拔不掉,而且越長越盛。謝家母子多年平安無事,丈夫為何偏偏在要赴考時生了重病?定然是自己命不好,拖累了他。
她打定主意,也不跟父親說明,回家後,請來謝母,跪倒在她面前,說:「感謝婆婆待我如女,如今玉嬌歸家,與鶴齡長別,望婆婆多加珍重。」
她請謝母代謝鶴齡出休妻書,休了自己。
謝母嚇得魂不守舍。她了解玉嬌為人,絕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人,為何突然要離去?
她問玉嬌,玉嬌流淚說,只有這樣才能救鶴齡的命。
「你這傻丫頭,真的離去了,才要了鶴齡的命。」
謝母不肯,何員外進來,說為了女婿的性命,還是聽道人的吧。
謝母看了看何員外,何員外心虛地低了下頭,不敢直視她的目光。
謝母心中明白了大半,當場答應,代兒子出和離書,願玉嬌從此得嫁高門,夫妻白頭。
玉嬌歸家當晚,劉大夫趕來了,望聞問切一番診斷,說好險好險,還有一線生機。
他開方抓藥,親自熬藥,一點點餵給謝鶴齡。
三日後,謝鶴齡醒轉,問起玉嬌,謝母說她連日服侍累壞了,自己讓她休息去了。
十日後,謝鶴齡行走已經與常人無異,當他得知玉嬌和離之後,一聲不出。
謝母說,她走,是聽信了道人的話,為了救他的命。
「我懂。」謝鶴齡點點頭。
他要去省城考試,高中舉人,再風風光光迎接玉嬌歸家。
然而,在玉嬌看來,自己一走,丈夫病就好了,可見自己是個掃把星,連累了侄兒,又連累了謝鶴齡。
她囑咐父親,就算謝鶴齡來,也不要放他進門。
為了斷絕謝鶴齡的和好念頭,更是為了斷絕自己心頭對謝鶴齡的念想,她說要改嫁。
何員外傻了眼,女兒所作所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簡直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用釜底抽薪的計謀,只是不想女兒看著女婿死去,只是想女兒好過些,誰知女兒竟能斷情到這一步。
他勸女兒好好想想,免得將來後悔。
「我就是不想後悔。」玉嬌道。
她不想因為自己對謝鶴齡的感情,要了他的命。
事到如今,何員外不得不和盤托出,所謂道人,是自己請算命先生扮的。
玉嬌苦笑:「爹,你想想,我們一分開,他就病好了,難道這不是天意?」
無論何員外他們如何勸說,都無法改變玉嬌的心思。
她又變成了以前的她,縮在房間裏不出去。
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不少人都說,何玉嬌在丈夫病重時候拋棄他,簡直黑心肝。
也有當日在東山寺的香客替她辯解,說何玉嬌和離,完全為了保住謝鶴齡的性命,這樣的女子,情深義重啊。
何員外開始放出風聲,招新女婿。
之前替她辯解的香客也不明白了,真要為了謝鶴齡,為何急於改嫁?
有人甚至猜疑,之前謝鶴齡得病,是她下的毒。
有人跑到木瓜巷謝母面前探聽口風,可謝母半句抱怨的話語都沒有。
李氏固然罵玉嬌胡鬧,何家三個哥哥也跑來勸阻,讓她等一等,謝鶴齡考上考不上,都會回來的,到時候三個哥哥出面挽回,不信謝家不接納她。
玉嬌不吃不喝,不言不語,說急了,就一句要麽我改嫁,要麽我出家。
李氏急得趕緊去找丈夫,何員外一聽女兒連出家的念頭都有了,那還了得?
他跟女兒說,要改嫁,行,等自己挑個好女婿,挑個好日子,就送她改嫁。
過了幾日,何員外真的辦起了婚事,對外宣稱,給女兒找的新女婿,是柳郎君。
滿城人都打聽,這柳郎君,是何許人也。剛好何員外有個故交好友姓柳,人人都以為就是柳員外的兒子,柳員外連連搖頭,他兒子年過三十,與妻子感情又好,怎麽可能娶何玉嬌?
何家下人也對柳郎君守口如瓶。
其實,所謂柳郎君並不是人,而是何家園子裏一棵老柳樹。
何員外對著一身嫁衣目瞪口呆的女兒理直氣壯說,你要護住謝鶴齡,要他死心,只要有個名義上的丈夫就好,人或者樹,有何區別?真要給你個丈夫,只怕你不肯近他半步。
玉嬌一想也是,對著老柳樹拜了拜,說為了自己的私心,拖累樹神的威名,請他見諒,也請他多多保佑謝鶴齡高中解元。
何家三兄弟對父親的所作所為,哭笑不得,但妹子是父母心頭肉,只能隨他們鬧去。
滿城人都對何家父女不解,何員外好些生意往來的夥伴旁敲側擊,各種打聽他的新女婿柳郎君出身,都被他對付過去了。
有好奇的無聊人,專門守在何家前門後門,只見何家人出出入入,不見什麽柳郎君楊郎君,越發奇怪。
吊足眾人胃口後,何員外才由下人漸漸放出風聲,說玉嬌小姐經由高人指點,為了謝姑爺的性命與前程,改嫁的不是人,而是一棵樹。
於是,滿城人對玉嬌的感覺頓時發生了巨變,由臨難拋夫的黑心肝變成了自我犧牲的癡情女。
玉嬌一無所知,每日都在家中祈禱謝鶴齡的平安與高中。
許多人覺得不可能,舉人又不是何家園子裏的果子一伸手就可以摘了,謝鶴齡之前可是差點病死的人,就算考試,也不可能中舉。
又過了半個多月,報喜的人來何家門口敲鑼要討賞錢了,謝鶴齡真的中了舉人。
何員外喜出望外,讓人搬出一籮筐銅錢,向外拋撒。
玉嬌聞訊,痛哭失聲。
何員外勸她,夫妻同心,女婿知道她一番苦心,回來後定然迎她回家。
玉嬌說不可能,自己趁他重病和離,早就傷透了他的心,要不他上省城之前,為何不來看看自己?
何員外跟她打賭,說謝鶴齡一定登門,自己一定風風光光送女出嫁。
玉嬌望著父親慈愛而淡定的臉龐,心中一陣陣發熱,換了任何一人,都不可能這樣縱容自己。
滿城人也懷著看好戲的心態,看謝家母子如何處置,謝鶴齡已經是舉人,大可以另娶,娶一個更相稱的姑娘。
有些富貴人家,已經迫不及待派媒婆攔在了謝鶴齡回家的官道上,要先說服他。
結果,她們等了又等,都沒看到謝鶴齡。
而雲城內忽然響起了鑼鼓聲,謝鶴齡不知何時回到了木瓜巷,換上一身新衣,前往永寧巷何家,迎接自己的妻子玉嬌。
玉嬌不見,說不見才是最好的,對自己對謝鶴齡都好。
大嫂崔氏紅著雙眼道:「他請來的媒人,你一定要見!」
不等玉嬌出聲,一道人影竄入房中,跪倒在她面前,帶著哭腔喊道:「小姑姑!」
玉嬌瞬間呆了,面前跪著一位牛高馬大的漢子,仔細再一看,依稀認出大侄子何蔚的影子。
十歲那年自己摔跛腿,十五歲的何蔚留書說要去尋醫替自己治病,從此再無蹤影,大嫂背後不知哭了多少次,甚至以為他死在了外頭。
他也一直是玉嬌的心結。
何蔚回家,何家歡喜無盡,上下一場痛哭後,才知道,當年他離家後,東奔西走,始終沒找到良醫,時間越久,越不敢回家,想著省城名醫薈萃,又去了省城,只是沒一個大夫敢打包票治好多年跛腿,一年年就此耽擱下來,如非這回被謝鶴齡尋到,他根本不敢回家。
崔氏押著大兒子向謝鶴齡行禮,正式拜見小姑父。
何家三兄弟也上前多謝妹夫。
何家大擺筵席,三喜臨門,一來慶祝女婿謝鶴齡高中舉人,二來慶祝何蔚平安回來,三來慶祝女兒女婿重歸於好,當三嫁女兒。
喝喜酒的人連聲道喜,都贊玉嬌與謝家母子有情有義。
何員外望著女兒女婿目光交纏掰也掰不開的模樣,心中悲喜交集,他們今日這樣,才不負自己一番苦心啊。
當日女兒「再嫁」之前,他曾經偷偷前往木瓜巷,跪倒在謝母面前請罪,全盤托出自己的心機,又說要假嫁女兒給「柳郎君」,請求謝母原諒。
謝母將他扶起,長嘆一聲,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啊,自己明白,他們小夫妻情深義重,風雨都打不散的。
臨上省城前,謝鶴齡曾經來府中拜見自己,發誓中了舉人一定迎回妻子。
為了避免再出現何蔚那樣不成功不回家的悲劇,自己特意告訴了他當年往事,也告訴他,自己剛剛打聽清楚,何蔚在省城德勝巷,考試完畢,記得帶何蔚回來。
當時的何員外,真的沒想過事情這樣完美,三喜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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