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夜讀丨一次病房「旅行」

2024-04-18文化

我知道自己不是每一次都會走運。盡管從單車上猛地飛出去不是第一次,但這一回後果嚴重,急診診斷:我的鎖骨骨折了。

這委實有些好笑。王小波在【黃金時代】裏的那句名言我可是能倒背如流:「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麽也錘不了我」。但這是衰老或初老癥的體現嗎?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不,一點也不緩慢,還很突然,它錘斷了我的鎖骨。

醫生說天雨路滑,騎單車、開電動車摔倒的人不少,趕緊來辦入院手續,第二天就動手術吧——之後有三天小長假,你也不想拖到節後再開刀吧。醫院和醫生果然效率驚人,主刀醫生妙手仁心,還很幽默,那天他有十多台手術,把骨科創傷者集中到一起,「老王,你看片子,你的鎖骨折成了兩截;那個老沈,則是三段,都要上鋼板;小六,你的情況比較復雜,是肱骨大結節骨折,不過也不要慌,你最年輕,做完手術恢復很快的……」同一個病房裏四張床位,有三個病號需依次被推進手術室。

住院部六樓,我的床位靠窗,真乃「景觀房」也——這可能是我摔斷鎖骨這天最幸運的一件事。晚上窗外風雨大作,閃電像鋪滿了天空的粉白色花朵,一閃一滅,煞是耀眼。人生如逆旅,原來病房就成了我不得不中途停歇的驛站。

第一晚,我睡得迷迷糊糊,左肩胛在隱隱地作痛。我的回憶自覺連結到了第一次長途旅行,那是十八歲獨自遠行去西藏。在那輛行駛在風雪唐古拉、搖曳不止的大巴車裏,我就像現在一樣無法躺平,高原反應折磨得我頭皮發麻,在歷經33個小時的長途顛簸後,年輕的我站在夜雨的拉薩街頭,心情卻很平靜。雨落下的時候沒有聲音,整個世界都是靜音的。

翌日傍晚,我是這個病房裏第一個被推進手術室的。「兄弟,你來啦!」主治醫師的聲音很有辨識度,又讓我安心,「沒事的,睡一覺就好了。」一旁的實習醫生摸索了一陣子後,在我脖頸處紮了一針麻藥。然後,另一個好似罩子的物體迅速貼近我的鼻子,這下幹脆利落,我失去了知覺。竟然無夢。待睜開眼時,聽說手術只用了半個小時,而我則呼呼大睡了一個半小時。「宇宙艙」裏一字排開,回收了好幾個像我這樣正在緩慢蘇醒的「旅行者」。我之所以毫不猶豫地接受手術,不過是樂觀地認為,做一次「星際穿越旅行」倒也無妨。但我的愛人在手術室外心急如焚,並不贊同我這種輕飄飄的觀點。

史鐵生在【病隙碎筆】中說過,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遊歷。這遊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不過,但凡遊歷總有酬報:異地他鄉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煉意誌,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

我還能有什麽不滿足的?手術成功。三小時後可以喝水,六小時後可以進食。淩晨的時候,做完了所有手術的主治醫生來查房,病房裏只聽見病人和家屬們發自肺腑的感謝聲。一如預料的,這個夜晚最難熬,傷口的疼痛總是在所難免。一直躺平是不現實的,況且那樣不僅不舒服,弄不好還容易得褥瘡。好在病床可以搖起靠背、擡升角度,我立即成為時下流行的「躺不平又卷不動的45°青年」,啊不,中年。

這次,撲面而來的回憶則是我在巴控克什米爾的遊歷:十幾年前我曾經坐過一趟24小時的長途大巴,從巴爾蒂斯坦首府斯卡都,沿著危險的印度河那開鑿在懸崖峭壁上的蜿蜒公路,晃晃悠悠、風塵仆仆地駛向伊斯蘭堡的衛星城拉瓦爾品第。沿途的風景美得震撼人心,雪山在蔚藍天空下如海市蜃樓,極不真實。可要命的是,到達目的地後,我和同伴都摸不著腰了,沒有人願意再受一次這般舟車勞頓之苦。我們在一家叫作「BLUE SKY」的旅館趴了一整天。

動完手術,我在醫院裏又呆了三天,期間有領導、同事、朋友、學生間或來探望我,我在表達感謝的同時,重復演繹說明自己是怎麽從單車上飛出去的。我仍會有些荒誕感,無法理解怎麽那天早晨,命運之錘就選中我了。病房裏也不如想象中那麽能靜心讀書,一項項檢查會粗暴地打斷你,掛完一袋鹽水還有下一袋,周而復始。我可不想大言不慚地表達,這是一次被迫的休息,進而勸慰身邊人一定要珍惜身體。

每天我最喜歡夜深人靜的時候,床位被簾子保護成一方私密的天地,它時而變成了旅途中舒適的軟臥車廂,時而幻化成了大海裏客輪的舷窗。只是我的身體不夠爭氣,我懷疑摔傷的不僅是鎖骨,還開啟了腦袋瓜裏一次次旅行的記憶閘門。很多年前,我在雲南坐夜車回昆明,躺在臥鋪車的最後一排。那天窗外的圓月一路伴隨,不離不棄,美好得像一首詩;今年年初,我在安達曼海sailing,落日滾燙,融入了香檳杯底。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住倒黴,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但是你看,我會努力將它們都銘記於心。

我也渴望與我的主治醫生擊掌,用完好的那一只手。清晨,他來查房後告訴我,傷口恢復很不錯,上午就辦出院回家吧。病房床位緊張,像極了緊俏的民宿。還沒等我收拾完東西,下一位客人已經迫不及待要住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