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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貝爾·潘熱:當文學僅剩語言和思考

2024-06-22文化

羅貝爾·潘熱是一個在世界乃至法國文學範圍中都不起眼的作家,他的文學創作以現代眼光來看的話也並沒有什麽高明之處,但是作為法國新小說作家的一員,潘熱的小說裏卻有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比如:當文學僅保留語言的形式和人物的思考時,小說會變成什麽樣子?

羅貝爾·潘熱,「新小說」代表作家,1919年生於日內瓦。

新小說的代表人物

羅貝爾·潘熱是一個非常低調且純粹的作家,他於1919年7月19日出生於瑞士的日內瓦,25歲時搬到法國居住並夢想成為一名畫家,再之後他成為了一名法語作家。潘熱很少出現在公眾媒體面前,深居簡出,而且終生未婚,可以說他把一生的時間精力都放在了文學事業上。

潘熱從事文學創作的時期,正是法國新小說運動風起雲湧的時期,當時潘熱在法國文壇有著眾多競爭對手,包括大名鼎鼎的羅伯-格裏耶、薩洛特、妙思·布托等人,盡管潘熱對新小說這個概念不以為然:「這個概念之所以存在,不過是因為當初羅伯-格裏耶從一個評論家那裏挪用了」,但他還是和新小說的創作者保持著暗中的競爭關系,他和羅伯-格裏耶等人極少見面,互相之間也不會寄送新書。盡管如此,如果要給潘熱做一個分類的話,他毫無疑問屬於新小說的一類,尤其是開啟他的小說後,撲面而來的便是法國新小說的濃郁氣味。

法國新小說並沒有統一的創作風格與綱領,但它的一個主旨就是反對傳統文學,要求文學的新形式。那麽,傳統文學最鮮明的特質是什麽,自然是它的敘事性。雖然過去的小說家們風格迥異,但在小說創作方面,如何講述一個故事一直是絕大部份小說的核心內容。而新小說家們幾乎都對小說的敘事性進行了顛覆,就像羅伯-格裏耶最知名的作品【橡皮】一樣,構建了一個故事的大概框架,而後便在其中精心構建了人物的心理意識和心理時間。由於這個特性,新小說的故事空間通常都極為狹小,因為與讀者視角平行的小說人物的內心活動是一切的出發點,即構建一切事物的基礎,所以時空跨度通常不會很大,基本都是濃縮在幾天之內,例如妙思·布托的【時情化憶】便是以主人公的內心記憶和日記為路線,勾勒出了一座城市的框架。

【帕薩卡利亞舞曲】,作者:(法)羅貝爾·潘熱,譯者:楊令飛 曾俊傑,版本:湖南文藝出版社 2024年3月

潘熱的小說【帕薩卡利亞舞曲】也是如此。這部小說以發現了一具屍體的類似謀殺的故事作為開頭,以心理感受和記憶為主體勾勒了一個回憶的過程。「細致講述他想象中的死亡故事,隨著時間推移而誇大,在某些夜裏變得悲慘或者動人,爐火旁,桌上的燒酒瓶,以至於當醫生睡在搖晃的柩車上時,另一個人還在往他的記憶中添加新的情節……」「但是夢重鑄一切,打亂次序,講述者明天沒有時間讓敘述真實可信」。在【帕薩卡利亞舞曲】中,不斷更新的記憶看似朦朧,其實卻很現實,就像我們總是在偶爾的不經意中想起往事的某一個細節,卻既無法還原已經模糊的往事全貌,也無法肯定這段記憶的精準無誤一樣。關於死者的記憶,農夫的記憶,醫生的記憶在小說的有限空間裏不斷回響,在【帕薩卡利亞舞曲】裏構成了一個生命本不可能完整的悲歌。

另外,從1969年的這部潘熱的中期作品裏也能看出,潘熱對於很多概念是持懷疑態度的,例如很多小說家像拼湊水晶拼圖一樣小心翼翼在故事中收集的記憶,在潘熱的小說中會被質疑——這些關於記憶的敘事真的可靠嗎,過去某個時刻我們的所知所感真的正確嗎,如果這些記憶某一天被自身推翻呢?這些反思一直都能在潘熱的作品裏讀到,而且在後期的小說裏,它直接變成了對文學語言功能的質疑。

古怪的夢先生

潘熱的小說互相之間有著隱秘的聯系,某一部小說的人物經常會在另外的小說裏出現,由此構成了一個人物分散又在不同記憶裏組合的世界。出版於1982年的【夢先生】裏的主人公「夢先生」便曾在潘熱的其他小說中有過出場,而且這個人物在小說中留下的思考和筆記片段,也經常被人們視為潘熱寄托於小說第三人稱視角的一個化身。

【夢先生】,作者:(法)羅貝爾·潘熱,譯者:車槿山,版本:湖南文藝出版社 2024年3月

【夢先生】依舊沒有什麽整體的故事可言,整個小說都是圍繞著夢先生的心理意識和一些瑣碎的活動而展開的。夢先生有一個習慣,那就是把這一天經歷的事情都用文字的形式記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但這給他帶去了一個困擾——文字是否真的可以還原現實。

夢先生吃了個晚飯——這是件十分平常的事情,任何作家都可以在紙上寫下這些字,但是,同一個人每一天的晚飯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一個人每時每刻的哪怕是瞬間的活動都具有獨立的獨特性,為了體現這一點,構成一頓晚飯這個行為的就不止有人物的身體動作,還有話語,還有餐桌上的食物,食物的狀態,用餐者瞬時的心理活動,必須要把這些都表現出來才能在筆記本上透過文字還原出當時的時刻。

於是,夢先生喝了一杯咖啡——這樣的場景在潘熱的小說中被心理意識復刻成了一個極為復雜的場景。「夢先生一坐到椅子上就給自己倒了杯咖啡。他或者喝熱咖啡,或者把咖啡放涼,這取決於他當時的情緒,這種情緒一部份受到當時消化的影響,一部份受到他頭腦中那些思緒的影響,一部份受到天氣的影響。在第一種情況下,他有時會再倒一杯咖啡……在第二種情況下,他有時會在等咖啡變涼的時候睡一會兒……在第一種情況下,即在喝熱咖啡還是把它放涼這種最初抉擇的第二種決定中產生的是否睡覺這種抉擇的第二種決定的第一種次情況下,夢先生喝完他的第二杯咖啡,然後站起來一邊圍著桌子轉一邊思考。在第二種情況下,即在相同的第二種決定的第二種次情況下,他……」。潘熱將一個喝咖啡的行為拆解成了可以無限細分的意識活動,不光包括夢先生本人當時的心理,還包括當時有可能發生的其他情況,將類似平行時間裏其他會發生的可能性也寫了出來。

這種生活很快讓人陷入崩潰。夢先生將自己生活裏的每個事情都作為大事件這樣鄭重而精確地記錄下來,但他卻找不到意義,一邊懷疑這些習作的意義,一邊懷疑文字的功能意義。但他卻無法讓自己終止這個習慣,因為在夢先生的眼裏,他唯一的存在方式就是這個,如果不用文字將自己的時間記錄下來,夢先生就完全陷入了空虛的焦慮中,在夢先生的世界裏,最大的痛苦,就是因為人生沒有痛苦而產生的痛苦。

夢先生的這種狀況毫無疑問是作家羅貝爾·潘熱自身創作與生活狀態的寫照。有時,夢先生會陷入到很深的自我懷疑中,懷疑自己每天寫下的文字以及自己的存在究竟是否有意義。在一次火車旅行中,坐在車廂裏的夢先生沒有帶什麽書籍,只好拿出自己寫的筆記本閱讀,結果看著看著,他自己都差點睡過去了。恰好夢先生的對面坐著一個同樣感到旅程乏味而且還失眠的女士,這個女士問夢先生他手裏那個筆記是否能夠助眠,沒想到只閱讀了一點後,那個女士就順利入睡,而且醒來後還和夢先生說這個筆記本上寫的東西對助眠非常有用,自己能不能花錢把它買下來。

【夢先生】故事帶來的反思將文學推向了懸崖——文字究竟有什麽意義。夢先生想過,他可以發揮想象力,寫故事,編造一些故事,在文本裏刪除掉所有作者可能介入的方式,讓故事看起來和作者完全沒有關系,變成一個純粹的故事,但如果文學是因為這個而存在的話,那麽這個世界上能讀的東西最終只會剩下色情小說和偵探推理小說;如果完全以作者本人對世界的介入為出發點,就像他之前的筆記那樣記錄下生命介入世界的每個瞬間,這種記錄也看起來枯燥乏味沒有意義,甚至還不一定真實。在【結論】的篇章部份,夢先生還遇到了一位新銳的女作家,對方提到了很多文學目前正在追逐的新東西:能指、所指、意群、鑲嵌、換喻、元語言、結構性、語意性……然後問夢先生他是不是還在從事那種「廉價的自發性寫作」,羞愧得夢先生當晚就想要燒掉自己的那個筆記本。

總體而言,潘熱的小說並不算非常傑出的作品,故事性也相當匱乏,但是他的作品總是在不經意間透露出一些非常值得琢磨的想法,他讓我們看到了由孤立形式構成的文學作品會是什麽面貌。在【夢先生】裏,潘熱給出了一些足以寬慰自己的想法,觀察世界的夢先生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工作和澆花的工人、釣魚的老頭並無本質區別,都是為了在空虛中消磨時間,而人生也不過如此,只需對自己負責即可。這個答案的分量可以說特別輕了,但有時,這種輕卻是構成一切後續的基礎,因為人類的思維極限似乎決定了這樣一件事情,一旦我們對所有事物都處於鄭重其事的態度,我們便大概率會像夢先生一樣在自我對自我的搏鬥中被永遠無法得到的意義所吞噬。

撰文/宮子

編輯/羅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