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振珮先生的【史通箋註】,2022年在中華書局出版了新版,對於中國史學史的研究者來說,是一件值得祝賀的大事。劉知幾的【史通】,是中國古代為數不多的史學理論著作,但是筆者在梳理後發現,中華書局按照古籍整理要求出版的嚴肅規範的【史通】整理之作,卻是比較晚近的事。
【史通箋註】(中華國學文庫)
【史通箋註】新版附錄二為【劉知幾學行編年簡表】,張振珮先生在小序中提到劉知幾的年譜著作有幾種,其中傅振倫的【劉知幾年譜】,原是商務印書館1935年印,1956年修訂重印,1963年再次修訂後由中華書局重版。這是中華書局比較早的一次與劉知幾結緣。至於【史通】在中華書局的出版,在本世紀之前,則只有如下兩條記錄:
【史通】線裝本,全四冊,1961年12月出版,為影印明萬歷五年張之象刻本。
程千帆【史通箋記】,1980年11月出版。
前者是影印本,不是現代整理本;後者是箋記,不錄原文,並非完整的整理。中華書局是以古籍整理出版為主業的名社,為什麽一直不做【史通】的整理本?原來有點想不通,後來猜到可能是為了避免重復出版,因為比較有名的浦起龍的【史通通釋】,已經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在1978年出版了。那時候古籍出版社之間有業務分工,地方古籍出版社主要出本省本區域的古籍,全國性的古籍出版社,業務也各有側重,比如中華重歷史和哲學,上古重文學,時間段上中華側重先秦至宋,上古側重宋以下,彼此之間有某種默契,而且如果對方已經出了某個很好的品種,己方一般就不再出同品種同樣整理方式的書。如果偶然發生了選題撞車,則往往是因為資訊溝通不暢造成的。
我是2002年博士畢業後進入中華書局工作,分在古籍二部,這個部門後來改名為歷史哲學編輯室,重點業務是中國古代史和古代哲學典籍的整理出版。當時註意到書局沒有【史通】的整理本,聯想到自己在北大讀書時的借閱經歷,我就想補上這一品種。——我是1996年進入北大讀碩士,那時候網絡還不很發達,查閱圖書很多情況下要親自跑去圖書館。上古的【史通通釋】雖然出版得早,但因為不常重印,書店裏是買不到的,必須去圖書館裏看。我記得北大圖書館藏的似是第一版,外面用黑色的硬殼保護起來,很有滄桑感。因為有這個經歷,所以我就想中華書局是不是也可以出一個【史通】的整理本。我的本科是在南開大學歷史系讀的,當時教我們中國史學史課的是葉振華老師,給我留下了較深的印象,於是我給葉振華老師去信,問他是否有意整理此書,但一直沒有收到回信。後來打聽才知道,葉老師後來身體很不好,2003年去世,年僅54歲。我很震驚,替他惋惜。2006年底我轉到哲學編輯室工作,由於工作重心轉移,便不再理會【史通】一事了。
2008年,書局出版了一套「中華經典史評」,一共6種,裏面並沒有【史通】。由於上市後銷售並不很理想,就沒有再推出後續品種。
2014年,中華書局的「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註全譯」叢書(簡稱「三全本」)出版了【史通】,作者白雲,為雲南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作為「三全本」的一種,這個【史通】版本除了全文整理標點外,還有註釋和轉譯,適合普通讀者閱讀,目前累計印刷7次,總印數2.7萬冊。如果按古籍整理圖書的銷量來看,這個數碼已經很高了,但是在「三全本」系列裏面,這個印量卻是偏少的,說明對【史通】感興趣和真正能讀進去的人並不算多。
【史通】(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註全譯叢書)
在我局的傳統古籍整理部門,則只有文學編輯室的馬婧在2012年申報立項了張振珮【史通箋註】一個專案,且由於各種原因,進度緩慢。2019年7月下旬的一個周末,我去北師大開會,會間和學者聊天,有學者說趙呂甫做的【史通新校註】不錯,重慶出版社1990年出的。趙呂甫是趙少鹹之子,質素應該可以。當時我的身份是古籍出版中心主任,但是我並沒有看過此書,回來後問中心下面幾位編輯室主任的意見,結果意見不一,這事就又放下了,轉回頭只好繼續等待馬婧那裏的進展。這算是中華書局在【史通】出版史上的一個小插曲。
【史通箋註】在書局的修訂再版,工作量確實極大,特別是核對引文,耗時費力,馬婧投入了極大的心血。她從2018年起任二十四史修訂辦公室副主任,做圖書編輯已經不是其主要工作內容,但是她對【史通箋註】一直不放棄,很有耐心,與張新民教授的整理團隊緊密配合,專案始終在穩步推進中。2021年底馬婧不再擔任修訂辦副主任,重回文學編輯室,終於加快此書的進度,使【史通箋註】修訂版作為「中華國學文庫」的一個品種,得以在2022年8月順利出版。「中華國學文庫」的定位是收入中國古籍中的最要之書、最善之本,【史通箋註】是當得起的。
中華國學文庫
以上是我對過去中華書局出版【史通】歷史的一個小小回顧。張振珮先生的【史通箋註】,無疑是其中具有標誌性意義的一個品種。該書一出版就受到學界的關註,發表了一批書評,陳祖武先生高度肯定此書的價值,還就宣傳一事特意和我打電話,幫助聯絡和推薦適合寫書評的學者。此書在當年末舉行的中華書局「雙十佳」圖書評選中入選古籍學術類十佳圖書。
二
【史通】雖然是一部史學名著,但是我必須老實承認,自己並沒有系統地讀過,過去當學生時只是查閱過其中部份內容。【史通箋註】這部書的發稿和付型流程,在三審階段雖然經過我的手,我也只是抽檢其中的一部份內容而已,因為確實諸事繁忙,有心無力。因此,我對張振珮先生這部著作的學術成就和貢獻,並沒有評價的資格,不敢贊一辭,這要請學有專長的專家來評價。
關於劉知幾這個人,我倒是有一些話想說。【史通箋註】修訂版的附錄一為【新唐書·劉子玄傳】箋註,針對傳文中稱劉知幾「兄弟六人俱有名」,箋註雲:「知幾有胞兄知柔、知章二人,叔伯兄弟含章、賁、居簡三人,故稱六人。」 (第999頁) 這樣我們就知道,劉知幾上面有兩個哥哥:知柔和知章。在【劉子玄傳】的前文箋註中,張振珮先生更明確指出「知幾長兄知柔,仲兄知章」。 (第994頁) 再以【新唐書】本文為印證,傳文稱劉知幾聽聞其父為「諸兄」講【春秋左氏】,是「諸兄」,說明他有不止一個兄長。但是我們在前言中看到張振珮先生有一處筆誤,前言第3頁講到劉知幾「兄知柔,弟知章,均善文詞」,此處當為一個偶然之失。
【新唐書】
劉知幾親兄弟三人,另有叔伯兄弟三人,他們的名字,均出自【周易】。先說他的叔伯兄弟三人。「含章」出自坤卦六三爻辭「含章可貞」。「賁」原本就是卦名。賁卦的彖辭有「天文」、「人文」之詞,取「文」與「章」相對之義。「居簡」作為一個成詞雖然出自【論語】,但在【論語】的語境中「居簡」一詞含有貶義,不應該是取名的出處。【周易·系辭上傳】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突出肯定了乾坤二卦分別具有的易、簡二德。「居簡」一名當取義於此。
劉知幾
劉知幾和他的兩位兄長知柔、知章,名字都集中出現於【系辭下傳】的一段話中:
子曰:「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易】曰:‘介於石,不終日,貞吉。’介如石焉,寧用終日?斷可識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
長兄知柔一名,出自「知柔知剛」一句。仲兄知章一名,出自「知微知彰」一句。章、彰二字常通用,且「章」字可與叔伯兄弟中的「含章」暗相呼應。劉知幾的名字,出自開始處的「知幾其神乎」一句。「知幾」一詞的含義最妙,【系辭傳】還特別解釋道:「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 「吉之先見者也」一句,朱熹【周易本義】註釋道,【漢書】引此句,「吉之」之間有「兇」字,即寫作「吉兇之先見者也」。用白話來說,「幾」就是事情將要發生變化的那種極微妙、極難感知的征兆、線索或苗頭。那麽能做到知幾,就是很神奇、很了不得的人物了。劉知幾字子玄,一個「幾」,一個「玄」,名和字的含義正相合。
【周易今註今譯】
三
說完了劉知幾名字的出處和含義,我們再說「幾」字的寫法。現代簡化字中的「幾」有三個來源:1、表示幾案,繁體作「幾」。2、表示幾乎,繁體作「幾」。3、表示多個或不確定的數目,繁體作「幾」。其中第1、2義項讀音為jī,第3個義項讀音為jǐ。劉知幾的「幾」,對應的是第2個義項。中華版【史通箋註】把原作者名寫作「劉知幾」,其實在字義和讀音上都沒有起到明確區分和指示的效果,而因為該書整體是簡體字,保留「幾」字的寫法就顯得怪異,嚴格說來是作法欠妥的。貴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作「劉知幾」,反而比較妥當。我作為此書修訂新版的三審,沒有及早意識到這裏有問題,也應該檢討自己的疏忽大意。
中華書局出版大量的繁體字圖書,在做簡體字圖書時如果遇到特殊的人名、書名,對於是否簡化,往往便成了問題,編輯猶疑不定,態度偏於保守,傾向於保留繁體字,以為這樣可以多保留一些歷史資訊,想讓讀者知道這個字在歷史上本來的寫法。這本是好意,但好心有時未必會取得好的效果,會導致簡化字使用不徹底,不明就裏的讀者不僅不會領情,還會怪我們的編輯故意掉書袋,顯示學問。
為了搞清楚這個問題,我仔細查閱了2013年國務院關於公布【通用規範漢字表】的通知,除字表外,還特別留意了作為附件的【規範字與繁體字、異體字對照表】,比如哪些字被視作可以用於姓氏人名或地名的規範字。【通用規範漢字表】是國發〔2013〕23號檔的主體,具有相當的權威性,編輯出版行業應該遵照執行。根據該字表,「幾」就是「幾」的繁體字,不是規範字。我以為,今後在簡體字書中如果遇到劉知幾、魏徵、徐幹,我們大大方方地寫成劉知幾、魏征、徐幹就行,不用糾結。
【史通箋註】(中華國學文庫)
[唐]劉知幾 著 張振珮 箋註
978-7-101-15617-1
128.00元
【贈整理者簽名箋紙一枚】史通箋註(全2冊)精--中華國學文庫
(統籌:一北;編輯:思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