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寶玉又墊底了,李紈罰他去櫳翠庵折紅梅,突然說了句:「
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
。」
這就奇怪了,李紈被賈府上下公認為「
菩薩
」,雖住在賈府這個富貴繁華之地,卻過著修行般的生活,與世無爭,與人為善,和妙玉更是少有交集,妙玉也沒有機會得罪她,她怎麽突然說起「
可厭妙玉為人
」?
是的,李紈沒有理由討厭妙玉,此時的她,不過是逮著個機會指桑罵槐,
明說討厭妙玉,實際上,她討厭的是與妙玉有著相同心性和作派、卻又與她有著無限交集的黛玉
。
那麽,李紈有什麽理由和立場討厭黛玉呢?主要來自兩個方面。
其一、同樣來自書香之族,黛玉的作派與李紈正好相反。
都說林黛玉的出身高,既是書香世家,父親又是探花,但是,從當時社會的名望和影響來看,李紈的出身比林黛玉更高。
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
林黛玉的書香世家已成過去式,至少,林家已成衰微之勢,連個家族都沒有,「
沒甚親支嫡派的
」,只有林如海這一個男丁。獨木不成林,林如海即便學識淵博,官職也只是個小小的禦史,影響力極其有限。
李家就不一樣了,「
金陵名宦
」,李紈的父親李守中又是「
國子監祭酒
」,是士子們所尊敬的老師,影響力遍布朝野。而且,李家並非徒有虛名,「
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
」,是名副其實的書香之族。
這樣的家族,是世人的楷模和典範,令人敬仰。這個家族裏每個人的一言一行,都符合當時社會對讀書人的要求。
這也是賈府對青春守寡的李紈特別優待的原因:
以「詩禮傳家」的賈府,需要李紈這個光鮮的門面
。
當然,李紈也恪守著李家女兒該守的本分,絕不做給家族丟臉的事。
當黛玉同樣頂著書香女兒的名頭來到賈府,其言行舉止,簡直顛覆了李紈對書香的認知。
黛玉的言行舉止,更像王熙鳳:牙尖嘴利、狂傲任性。王熙鳳是恃財,林黛玉是恃才,其性質是一樣的,這都與當時社會對女子所要求的貞靜、無才是德相背離
。
在李紈看來,黛玉的這種做法,簡直是對書香之族的背叛,又怎能不對她心生厭惡呢?
這種厭惡,總要找機會表達出來,她曾對黛玉開玩笑說:「
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兒你得一個厲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麽刁不刁了。
」
這話看似玩笑,卻是李紈的真心話:別看你現在這麽牙尖嘴利、狂傲任性,等到了你嫁為人婦後,看看有多少該守的規矩等著你,「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麽刁不刁了」。
其二、李紈被委以教導小姑子的重任,黛玉給她的工作帶來了阻礙。
青春守寡的李紈,失去了管家的權利,但卻被賈母和王夫人委以更大的重任:教導小姑子。
這個重任,一點都不比王熙鳳管家更輕。王夫人自認能力有限,再加上身體不適精力也跟不上,便把自己身上的責任一分為二,管家的部份交給王熙鳳,教育女兒的任務則交給李紈。
這也是人盡其才,把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放眼整個賈府,沒有人比王熙鳳更適合管家,也沒有人比李紈更適合教導姑娘們。
在林黛玉到來之前,李紈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
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
」,一邊教導兒子,一邊教導小姑子,賈蘭和三春都是懂事之人,不會做出淘氣難管的事。而且,三個小姑子對李紈這個大嫂也尊敬有加。
黛玉就不一樣了。
首先,因為黛玉的特殊地位,讓李紈不知該如何教導她。書中雖然沒有寫,但我們可以根據常理來分析。如果把李紈比做學校裏的班主任,黛玉就是校長特別關照的難管的學生。
黛玉的難管,難就難在她擁有特權,且「寢食起居,一如寶玉」
。
寶玉雖然也生活在後院,但他不由李紈教導,黛玉又和寶玉形影不離,還經常生病臥床,這樣的學生怎麽教?教又教不得,不教又顯得她不負責任,黛玉真成了李紈手裏一只燙手的山芋。
遇到黛玉這樣的學生,哪個老師都會頭疼吧!
不但如此,黛玉還因恃才傲物,對李紈這個同樣出身於書香之族的大嫂缺少尊敬,「
這是叫你帶著我們作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們來大玩大笑的。
」
這話看似玩笑,卻正戳中了李紈心裏的痛:老太太、太太叫我帶著你們作針線、教道理,你就是我的失敗案例,我該怎麽向老太太、太太交差?
正是在這種心理的驅使下,李紈才回懟了黛玉:「
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兒你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麽刁不刁了。
」
古代有禮制,女孩未出閣之前應接受良好的教育,如果因某些原因沒能完成這些教育,在出嫁之後,婆婆有權利對兒媳婦進行補充教育。簡單地來說,在娘家沒學會規矩,那麽自有婆家會用更嚴格的方式來教規矩。
李紈這話有言下之意:我教不好你,你等著將來的厲害婆婆來教你吧。
如果能夠選擇,李紈寧願與黛玉沒有交集,不與她打交道。所以她借妙玉來說:「
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
」
她的潛台詞其實是:「可厭黛玉為人,我不想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