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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獎作家|張煒:我想找個好地方做有意義的事

2024-06-27文化

在文學的殿堂裏,有一位執著的追尋者,他就是作家張煒。他曾這樣形容文學:「文學既是浪漫的事業,又是質樸的事業。文學的一生,應當是追求真理的一生,向往詩境的一生。」

在張煒的眼中,文學不僅是精神的慰藉和審美的寄托,更是精神存在的至高境界,創造凈土的最好方式,印證生命的最佳途徑。

在文學傳播與文化傳承之路上,張煒倡導並聯合多所大學在龍口北部海濱萬畝松林中,緊靠港欒河入海口(江河入海口為「浦」)附近 共同建立了「萬松浦書院」 ,被稱為「中國首座現代書院」,眾多作家、學者、文學愛好者聞聲前往,書院亦在思想的碰撞中聲名遠播 。

「書院屹立於當代,要以‘百年書院’為目標,要具有純粹性和現代性,急於做大做強的想法是不可取的。我們需要具體地做,紮實地做,不貪虛名,不求虛榮。對於書院文化建設,我們有敬畏,有定力,有信心。」

今天,文藝君為大家帶來「茅盾文學獎獲獎者散文叢書」【閱讀的煩惱】,讓我們跟隨作家張煒的筆觸,從書院建設的點滴中感受他對文化傳承的敬畏與赤誠。

我一直想找一個很好的地方,在那裏做一點極有意義的事情。是什麽事情還不知道,但我想它要能足以引起自己的長久興趣。當然,它對許多人來說都應該是極有意義的。它的整個過程還應該是樸素的、積極的。它要具有相當長的生命力,並且在未來讓人高興。 它還需要由許多人以各種方式去參與,而不是被許多的人去索取一空。它從一開始就將拒絕那些只想到索取的人

讀書處

十余年來我一直尋找和迷戀這樣一個讀書處:沈著安靜、風清樹綠;一片自然生機,會助長人的思維,增加心靈的蘊含;這裏沒有纏結的紛爭,沒有轟轟市聲,也沒有熱心於全球化的現代先生。在這裏可以賞圖閱畫,可以清誦古典,也可以開啟嶄新的書簡。可惜這在以前僅僅是耽於幻想,而在我徘徊林中河畔之時,這樣的機會總算實作了。只要帶上書,攜一個水瓶來到林間空地,坐上幹艾草或一段朽木,背倚大樹即可有一日好讀。來時天氣晴好,心情自然。若風雨襲來時則可奔海邊漁鋪,太陽熱烈時會有枝椏遮護。遠近是鳥鳴獸語,海浪撲撲;仰向高空,或可見一只盤旋的蒼鷹。

我相信有一些好書必需自然的潤釋,不然字跡就會模糊不清。 記得以前苦讀中尚不能明了之處,一旦坐上林中空地則一概清明、進而著迷。特別是中國的典籍,那簡直是由花草林木匯成的芬芳精華,除非遠離現代裝飾的房間而不能彌散。我與三兩好友入林讀書,一天下來不覺得疲累,也不感到漫長,而是於陶醉中享用了寶貴的時間,有一種最大的休憩和充實的快樂。

我不知道古代的稷下先生們踏上這裏是怎樣的情景,此地又做了什麽用場。但我相信這裏絕不會是林荒。因為它離一個繁榮的古港只有短短一華裏,想必會有不薄的文明。時越兩千余年,它的斯文不滅,僅僅是沈澱到土層而已,化為一片繁茂的綠色生長出來。我甚至想像那些稷下先生就站在此地辯理說難,手掌翻飛,一個個美目修眉,仙風道骨。總之滄桑巨變,隔海聽音,叢林守護的大半是永恒的精神。

林中閱讀的間隙少不了神飛天外,幻想起浪漫的遠古。我想像那些遠涉大洋的探訪,琢磨【史記】上記載的那段驚心動魄的大遷徙,心中怦然。這段史實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還要遙遠和驚險。不知有多少次了,我與朋友在這裏流連,時有討論。有一次當我們安靜下來,甚至發現了一只專註傾聽的大鳥,它隱在枝葉間一動不動。這或許是兩千年前的一個靈魂,是他們飛越時空的化身。我記得朋友先是一怔,接著響起喃喃詩聲,連線了草木的一片悉索。

在這樣的時刻我們不能不又一次意識到,這種情與境在全球化的喧囂中已近夢幻,它真的是太奢侈了。這種奢侈實在不可以獨有。一種分享和轉告的念頭滋長起來,並在心底發出催促。 我們知道,應該腳踏實地做點什麽了。那種長期以來的理想和期盼正與此時心境暗合如一,讓人把一個深長的激動悄悄隱藏下來。

多麽靜謐的林子,海浪都不忍打擾它了。

開築了

修築一座現代書院的心願漸漸化為一張藍圖。 書院不是研究所,也不是一般的學校。「書院」這兩個字所包孕的精神和內容,或許只可意會。它在今天將是什麽形象和氣質,真得一個獨自守持的人才能把握。 當然,它不能奢華也不得張揚,只應安臥一角傾聽天賴,與周邊天色融為一體。靜下時不由得問一句:自宋代風行的書院體制緣何由興到衰,它寶貴的流脈直到今天不絕,其緣由又在哪裏?

我知道,在一個角逐急遽同時又是極盡虛榮的時光,籌集巨資團結商賈築起皇皇樓堂已不是難事。難的是始終斂住精神,收住心性。 今天做事未必秘而不宣,卻難得坦然自為。 一切不僅是為了結自己的夢想,而是接續那個千年的夢想。一條欒河波浪不寬,如何載得起這麽多沈重,可見須得一點一點經營,一圤一圤堆積。首先學會拒絕,然後才有接納。磚石事小,人脈為大,有一些質樸的精神,有一點求實的作為,這樣才能有一個起碼的開端。

我讓善繪者一遍遍描敘輪廓,讓專門家細心制定結構,又經歷三番改動五次爭論,終於有了個主意。我甚至想像,它該是順河而下的船夫登岸歇息處,是造訪林莽的遠足借宿地,是深處的幽藏和遠方的訊息,是沈寂無言者的一方居所。樸素是不必說了,但要堅固得像個堡壘。古代書院並不高大,今天的書院也不應太隆。它要隱在林中空地上,伏下來靜聽河水和海聲;每天到了午夜,它會有一個深長的呼吸與林海河流相通。不言而喻,它的身邊還應有古樹老藤,就是說它連系著原野上的一草一木。我對施工的人說:在這兒人是第一寶貴,樹是第二寶貴。

開築了,最初的日子頗為順利,但地基深挖下去就遇到了古河淤泥,這就需要清泥填沙,需要打進粗長的水泥樁。還有盡力躲避空地林木的問題,因為一不小心就會碰折一棵樹木。事至半截有野夫糾集一起,有零零散散的阻攔,這些當不出預料。有人出面化解鼎力相助,更是感激在心。總之同誌們未敢懈怠,只盼早日成就起來才好。整個過程都有賴地方,他們守土有責,愛惜文物,拳拳之心令人銘記。七月大雨,冬月霜凍,施工者辛苦勞作,操持者多有勉勵。

一磚一瓦都取舍再三,權衡難定。最後采用了京西山地層石做了瓦頂,南國粗磚做了圍墻。一時見仁見智,褒貶紛紛。

築起了

不管怎麽說石瓦磚墻在綠樹下閃閃爍爍,再加上地場開闊,真是令人目光一亮。它絕不似擬古之物,又不像摩登館所,只與林河海野兩相廝守。磚石事畢,剩下的事就是把周邊整飭一番,把內裏稍加裝修。這一切當然還是力求樸素,以功能為先,要讓人既安居又心定,於是盡可能放棄眩目擾神的飾物。現代的時髦累贅務必去掉,一味仿古的不倫不類也當力戒。總而言之有適當之形式,有合理之心情,能居能為,可迎可送,如此這般也就可以了。它絕不該是聲名遠播的輝煌廟堂之類,也不會有高僧在這裏日夜誦經。這只是當今的人和事,是現代的一處藏書訪學和研修之地。

古書院素有三大要務:一是講學,二是積書,三是接待遊學。今天三大要務需一一承續,但又不可強為,不可一味拘泥;一切或可量力而行,所謂的隨緣成事;既有所發揮,又能夠堅守根本。 現代書院既未有先例,也就多了許多嘗試的功夫。這一點我和朋友認識同一,只想從頭做起。凡事不求廣大,不追虛名,不戀熱鬧,不借威焰。有三四同道即可,有遠方訊息則安。愛書籍愛思想愛自然,勤奮勞動,不打擾鄉鄰不增添俗膩,始終如一地做下去就好。

我和朋友一起制定了個公約:書院選址在此,就要愛惜此地自然,絕不能損傷一點動物林草;所有在書院做事營生者,都要做個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相結合者,不得終日室內攻讀或消閑懶散,而要每天於野外做工,所有勞務凡能自己動手絕不找別人幫助;最好每人學一份手藝,農事,木工,園林,裝裱,陶藝,所學必得套用,並在套用中日見精密;無論做學問做日常功夫,都不必受時尚趨使;要心安勿躁,勤勉認真,崇尚真理。

書院建於此,不僅因為自然之誘惑,還借助人事之祥和。所以要人人自珍。 書院大門上左書「和藹」,右書「安靜」;進入大廳右折進入接待室,則可見內懸匾額:「這裏人人皆詩人」――由最初的平靜溫煦入門,待登堂入室,再感受一種熱烈和浪漫。書院的最終、她的本質,仍還是一種執著求索的情懷。能夠保護和持守這一情懷的,當然首先還是一種自主自為的精神環境,一種與喧囂稍有隔離的自然環境。這也許是現代生活中最為寶貴的。

終於說到她的命名了:「萬松浦書院」。其中的「萬松」不難理解,因為地處兩萬畝松林;「浦」,是河的入海口。

中國歷史上有許多書院。其中成名並流傳的有三大書院,至今仍然執行的僅余一二。書院廢棄的原因各種各樣,比如人們馬上會想到的兵火戰亂之類。但細究起來還是人們面對野蠻、特別是面對庸常時漸漸失去了堅持力。因為直接被大火燒掉或失於兵匪的,畢竟還是少數。而在絕望的歲月中慢慢坍塌冷落拆毀的,恐怕要占十之八九。

萬松浦書院立起易,千百年後仍立則大不易。

本文節選自【閱讀的煩惱】中【築萬松浦記】一文,作者張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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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煒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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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雲琪

圖 |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