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兩類哲學書,它們像平行線一樣,並列卻無交叉:一類是以學院中人為物件的哲學著作,常常是專門、艱深的,還有一類是為普通人準備的大眾哲學讀物,幾乎總是流於庸俗、膚淺,缺少真正的智性挑戰。青年學者姜宇輝的新著【將人生哲學到底】是為非哲學專業的讀者撰寫的,卻不同於那些流行的大眾哲學讀物,它不是「心靈雞湯」,而是有著哲學應有的那種深度;它以一組經典哲學文本的解讀為形式,但又與學院派的繁瑣論述異趣,往往新意叠出,直指人心。【將人生哲學到底】的寫作在一定程度上兼顧了學院與大眾的不同需求,作者努力縮小二者之間知識上和話語上的落差,一方面為普通讀者展示哲學本身所具有的深度和銳度,另一方面也為哲學的專門研究者示範了哲學表達可能達至的明快與感染力。
作者選取了十位西方哲學家、思想家的十部作品,對這些作品分別加以詮解、闡發,歸入以「生」「愛」「快樂」「創造」……為題的十章,每一章圍繞一本經典處理一個主題。姜宇輝在該書「後記」中寫道:「我選擇以研讀文本的方式來講解哲學。圍繞具體的文本展開,可能有‘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之嫌,或許無法在短時間內讓聽眾最大限度地了解思想的全貌。但反過來說,所謂的‘全貌’也往往會失去思想的細節和活生生的靈魂。偉大的智慧來自偉大哲學家的心靈創造,而這些創造又凝聚在一本本偉大作品之中,每一本都是一個相對獨立的世界,都是一次獨一無二的思想歷險和征程。因此,入門哲學或特許以透過‘全貌’式的解讀來導覽,但要想真正開始探索哲學的智慧,就必須不辭艱險地深入那些深宏幽邃的原著殿堂。跟著一部部經典作品進行一次次思想的歷煉,這幾乎是最有效甚至唯一有效的學習哲學的方式。」事實上,作者對此目標很好地加以履踐了,他未像一般大眾哲學讀物的作者那樣熱衷講述哲學家的趣聞逸事,而是在主題的引領下,深入哲學文本的腠理,在一個個概念上、在一步步論證中,把握原作者的本意,並從不忘啟發讀者的思考。
在我看來,【將人生哲學到底】一書中寫得很精彩的,是關於亞里士多德、奧古斯丁、斯賓諾莎、康德、尼采、薩特的幾章。比如第三章對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中的「快樂」所做的辨析:「亞氏把僅僅沈迷於快樂的狀態叫作‘奴性’。其實奴性也沒那麽強的貶義,它只是強調一種被動消極的狀態。……日常生活裏絕大多數人都是‘被快樂’,而很少有‘主動快樂’。為什麽說日常的感官愉悅其實是「被快樂」呢?因為「那些生理的、本能的快樂其實並不是你主動尋求的,而是生下來就強加在你身上的一種法則、一種枷鎖」。或許這也能幫我們理解為何英文裏表達「本能、沖動、欲望」的詞是drive——因為它其實是一種「驅使、役使」,不是你追求的,而是你不能不追求的。不過,亞里士多德並未因此貶低乃至否定「快樂」的作用,正如姜宇輝解釋的那樣,亞里士多德強調的是,人擁有將這種被動消極的狀態加以轉化的能力。「快樂本身是一種力量,可以被引導到不同的方向。」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我們應該把快樂和德性緊密聯系起來,用柏拉圖的話說,「重要的是從小培養起對該快樂的事物的快樂感情和對該痛苦的事物的痛苦感情,正確的教育就是這樣」。
斯賓諾莎是時下流行的哲學入門書裏較少被加以討論的一位大哲學家。【將人生哲學到底】第八章「命運」對斯賓諾莎【倫理學】進行了淋漓暢快的解讀,惟其細密深入,這裏反而不好引述了。可以提出來一說的,是與亞里士多德欲對「快樂」善加轉化一樣,而與通常尊崇理性、貶抑情感的後世哲學家不同,斯賓諾莎是重視情感的:「關於情感,斯賓諾莎給出了一個極為大膽的哲學論斷:我們應該將情感的力量轉化為思想的力量,情感越強大,思想也就越強大,這二者不是此消彼長的關系,而恰恰是彼此促進、相互增強的關系。」
但對此,康德恐怕是有意見的。在【實踐理性批判】中,康德把「情感」的位置擺得很低。姜宇輝解釋道:「當你看到‘孺子入井’,自然會沖過去營救。但這背後的動機是怎樣的呢?如果你僅僅是冷冰冰地遵循法則,大家會贊許你,但可能心裏會質疑你這個行為的‘純粹性’。但如果你是帶著一種情感的力量去行動的呢?就會獲得充分的贊許和肯定。這麽看起來,好像情感變成了一個道德行為的決定性的力量,法則反倒是次要的方面了。但在第三章一開始,康德就明確批判了這個觀點。他說,情感不可能是決定動機的根本條件,而僅僅是輔助法則貫徹和實施的一個中間環節,甚至連輔助的作用也談不上,充其量只是一個需要被克服和否定的‘障礙’。所以康德明確地說:‘根本不允許把任何特殊種類的情感以實踐情感和道德情感的名義假定為先行於道德律並為之奠定基礎的。’」
看到斯賓諾莎與康德這樣的思想對立並加以思索,也是讀【將人生哲學到底】的一大樂趣。畢竟,這本書激發起的思考興味要遠多於它提供的有關現實生活的答案。作者既富於理性又葆有激情,他的言說就是對「哲學對人生究竟有何用處」這一問題的一個有力回答。 (張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