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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紀霖:科學之上,還有人文

2024-01-08文化

說起科學觀,還得從我讀大學的故事說起。

我是「文革」以後第一屆大學生。我中學的時候,文科和理科的成績一樣好,當時,我和另一個男同學,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兩個人,高考前,我們相約一起考文科。我因為父親去世得早,家裏沒人管我高考的事情,所以我如願以償進了文科。那位男同學就不一樣了,他的父親是中國二汽的總工程師,聽到他要考文科,氣急敗壞地表示如果考文科,就斷絕父子關系,最後,他考入了復旦大學物理系。後來我想,如果我父親還活著,以他西南聯大、清華大學的工科生背景,一定也不會願意我選文科吧。

那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也讓我和科學技術失之交臂。所以,今天當我作為一個人文學者要談科學觀的時候,我只能談一談我的「反科學觀」。註意,這裏要打引號的。

說來也怪,雖然我高考時數學滿分,但我對涉及科學的部份,總是提不起興趣,原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沈醉在人文世界裏了,但近年來,發現自己也有所變化。

我的幾個80後朋友,都是科幻迷,為了能跟他們對話,我也只能強迫自己看科幻片、科幻書,慢慢的,我發現自己漸漸入迷了,對科學不再排斥,尤其最近大火的ChatGPT,我也對它充滿興趣。於是就開始以一個門外漢的角度來思考科學的問題。我可以先說我的結論:要科學,不要科學主義,這就是我的「反科學主義觀」。

中國是一個有著悠久技術傳統的國家,技術是實用的,但科學的本質是求知。陳寅恪30歲在哈佛大學訪學時,就和吳宓聊到這一點。他說中國和古希臘傳統很遠,和古羅馬傳統很近,古希臘為求知而求知,古羅馬的政治倫理很發達。

科學和科學主義,這兩個概念也要區別開來。五四運動的時候,我們都知道民主與科學,科學是我們追求的目標,但後來卻慢慢演化為科學主義。「主義」二字可不能隨便加的,比如,帝國本來是一個中性的詞,指的是一個超大國家,和民族國家是相對的,民族國家一般是單一民族、國內多是一種宗教,帝國一般內部有多個民族、多個宗教。但是,一旦成為「帝國主義」就不一樣了,內涵就成為侵略擴張了。科學也是這樣,科學是好東西,但成為科學主義,就成了意識形態。

講得直白一些,科學本來是認識世界的一套方法論,當然它背後也有一套科學的價值觀,但成為「科學主義」後,意味著它是一套意識形態,它可以像中世紀的宗教一樣,裁判一切,成為終極判斷的標準。

五四運動後期,胡適、陳獨秀都有一種「科學主義」的自傲,不過他們是兩類不同的「科學主義」,胡適代表的是方法論科學主義,而陳獨秀是唯物論科學主義。

唯物論科學主義認為,只要掌握了歷史客觀規律,那麽按照客觀規律的法則,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而方法論科學主義相信科學是一個工具箱,用來認識世界,甚至改造世界。他們都相信,科學還可以成為一個人的人生觀,可以解決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問題。

中國科學不發達,但科學主義很發達。這也有歷史緣由。中國過去講天命和天理,但近代以後隨著國家的衰落,沒有「天」了,晚清的時候,想用「公理」來替代「天」,而這個「公理」的核心就是科學,只不過最後異化成了科學主義。儒家傳統衰落,疊加救國迫切,當時的知識分子希望的「中國方案」,是希望可以找到一把鑰匙,還是一把萬能鑰匙,這就是科學主義在中國盛行的歷史背景。

所謂科學主義是用「科學」來作為衡量是非的標準。譬如凡事都可以用科學的終極尺度來評判,一旦說你是不科學的,你就完了,就失去了合法性。法庭判案的依據也是以科學為標準,是迷信還是科學,成為終極的尺度。

發展也好、市場也好,也有所謂科學與不科學的區別,「順科學者盛,逆科學者亡」。比如一定要論證氣功和中醫都是科學的。其實,氣功和中醫嚴格說起來和科學沒關系,因為它們是無法用西方的實證主義的科學來破解的,未來能不能解釋不知道。但現在無法破解。再比如有無四維空間的問題,也是超出科學之外。科學不是萬能的,未必能夠解釋所有的宇宙與身體的奧秘,特別是人心的秘密。

以牛頓物理學為中心的近代科學提供了一套宇宙觀,能幫助我們認識世界。經典的科學都是要借助於實驗,需要證偽,不能被證偽的不是科學,而是神學。所以,科學能解釋的事情是有限的,不是無限的。也就是說,科學沒有那麽神通廣大,它是有邊際的,這是其一。其二,科學只是認識世界。這個世界是人的感官能夠感知的世界,科學只是告訴你是什麽(to be),無法回答對人來說同樣重要的問題:應該如何(ought to be)。科學與價值無涉。科學告訴你世界是怎樣的,並不意味著告訴你應該怎麽做。應該怎麽做,是你個人自由意誌的選擇。

當年五四的時候,有一場關於科學與人生觀的論戰,現在看來科學派是錯的,這一派以為科學可以提供人生觀。當時他們狠批反對科學人生觀的張君勱,說他搞玄學,講一套神叨叨的宋明理學。張君勱認為,科學是科學,人生觀是人生觀,科學無法解釋人生觀。如果張君勱活到今天,一定會說:還是我對!科學是有限的,而科學主義把它放大了,以為不僅能解決to be,而且也能解決ought to be。

當然,現代科學也在發展,特別是量子力學的誕生,提供了新的科學視野,波粒二象性、測不準原理、薛定諤的貓,這些都告訴我們,所謂的確定性,只是人們在特定觀察的那個時空所獲得的特定確定性,而事物的原來本性,是開放的、高度不確定的。量子思維,將科學提升到一個嶄新的境界,可以與東方的佛教、道家思想接軌。只是現在大部份中國人的科學觀,還停留在經典物理學階段,對量子科學了解甚少。或許,我們需要一場新的科學觀革命,從確定性中解放出來,擁抱宇宙與人心的不確定性,在不確定中尋找確定性,透過多元的確定性接近不確定的宇宙本體。

馬克思說過一段名言:過去的哲學都是認識世界,但更重要的是改造世界。前些年我去柏林的洪堡大學存取,大廳到二樓的階梯,撲面懸掛的,就是馬克思的這段話。最近我在研究與ChatGPT有關的問題,今天各種科學的發現,最後都是試圖來證明人的無限能力,改造世界、甚至自我造人的能力。生命科學、基因編輯和改造技術,人工智能等等,整個有顛覆人類的趨勢。不是嗎?基因技術可以造一個肉身的人,人工智能可以造一個精神的人。人類成為自身的造物主,在技術上似乎已經完全可能了。

這樣的事情想想都很激動,過去的科幻片一一兌現,正在成為現實。這種科學的魔力,我把它稱為潘朵拉魔盒中的精靈,一旦開啟魔盒之後,這個精靈就再也收不回了。所以我們要思考的問題就是,要不要設定防護欄?或者用我們常用的一句話來說——把權力關到籠子裏?因為科學也是一種power。培根說過,知識就是力量。科學是以知識呈現的,它本身就是一種power。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我們討論的問題。

近代以來有兩種文化傳統,一是科學的傳統,一是人文的傳統。科學傳統顯示了其強勁的動力。近代工業革命的掀起,引發了科學革命的發生,這種叠代式的發展直至今天。今天的人工智能革命可以說是一次千禧年式的革命,足以與農業革命和工業革命媲美,具有跨世紀的顛覆性。

馬斯克說,一種新的生命體正在誕生,人類這種碳基生物的存在意義,只是為啟動矽基生物這種新的生命體。這個觀點當然有爭議。我們可以進一步想象,矽基生物缺乏碳基生物的肉身,但是它擁有超越人的理效能力、假如GPT的情感開關開啟的話,它像人一樣還會有情感,再加上模擬的眼睛、耳朵和手腳,GPT就會產生自我意識,甚至有選擇能力和行動能力。

對此,我們究竟應該是歡呼呢,還是擔憂?新人類的誕生,涉及兩個問題,一個是「能不能」、另一個是「該不該」?前者是科學的問題,後者是人文的問題。

從今天的生命科學和人工智能技術來說,前一個問題已經不成為問題,但是「該不該」對矽基生物的放任發展,科學沒法回答,只有人文才能回應。哈貝馬斯在十多年前提到基因復制問題,他講得很精彩,說是否容許基因復制這個技術,不是法律的問題,只能用宗教和哲學來思考。

宗教的理由是說只有上帝才能造人,人不能成為自身的造物主。盡管我們很多人不信上帝,但是按照近代的進化論,智人的誕生,是數萬年自然前進演化的結果,不能違背自然的法則。如今科學的魔力和技術的魔力,人可以反自然、反天命、反上帝。不管怎麽的「反法」,都是不符合宗教和哲學的基本理論預設的。無論對上帝、天命和自然——三者可能是同一個超越神聖之物,人都要有敬畏之心,否則人自以為是上帝,與自然對著幹,最後可能會自毀人類。

哈貝馬斯的第二個理由,從倫理角度來說,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偶然的,是自然的造化,因而意誌是自由的。一旦個人的生命,無論是肉身還是思維,是被他人預先設計、制作的,那麽就是不公平的,違背了人的自由意誌。你這個人是被制造出來的,是被控制、被擺布的,現代人能夠接受嗎?顯然是不能被接受的。各大軸心文明,無論是古希臘文明還是中國文明,一直到近代的啟蒙哲學,有一條文明的底線:人是萬物之靈,人的生命尊嚴是至高無上。也就是人類中心主義,這是共識。盡管猶太教、基督教開始視神為中心,但到了近代世俗化以後,還是落到以人為中心。這是一條基本的人類文明底線。

【人類簡史】的作者、以色列學者赫拉利問得好,他說,假如你要上一架飛機,設計飛機的工程師告訴你說這架飛機有20%的失事率,你還會上這架飛機嗎?這是生命攸關的事啊。馬斯克的星艦計劃,也是假設當地球上的人類被其他生物統治的時候,那麽就得「潤」,到火星上建立一個新大陸,一個新的人類烏托邦。馬斯克已經預感到人類自身造就的威脅。

我們今天所面臨的是一個歐本海默的困境。美國原子彈之父歐本海默在發明原子彈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到原子彈會像在廣島、長崎爆炸那樣,給人類帶來這麽大的災難。他後來有很大的懺悔,並成為美國反核的重要代表人物。用福柯的話說,歐本海默這些人屬於「特殊知識分子」,即通曉知識背後權力秘密的專家——「手中掌握著能夠支持國家或者反對國家、滋養生命或者毀壞生命的權力」。

科學技術是一種權力,這樣的權力也是很隱蔽的,是包裝在一套科學外衣裏面的。我們必須認識到,今天的人類同樣面臨歐本海默的困境。啟蒙運動以後,人類太有能量、太有作為了,因為有科學和技術兩張翅膀,人類覺得無所不能。科學和技術發展到今天,達到了新的巔峰。因此也就蘊含著人類自我淪陷的危險。

不是說不要發展,而是任何的科學技術的發展都要有所限制,要防護欄,有關老虎的籠子。而最重要的,科學不是至上的,科學的進步要受到人文的制約,人文在科學之上。我認為需要秉承這樣一種信念,就是康德當年說的,人類要有敬畏之心:一是自然的宇宙法則,二是人內心中的道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