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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觀最悲愴的一首詞,寫盡失意人的哀怨與絕望,蘇軾讀後哀痛莫名

2024-07-13文化

公元1093年,宋哲宗元祐八年9月,太皇太後高氏駕崩,哲宗開始親政,一上來就改元紹聖,即全面復辟新法,啟用支持王安石變法的新黨。因此,反對王安石變法的舊黨又一次離開朝堂,等待他們的是遠貶蠻荒的命運,朝局變化莫測,竟如此之快,這還要從當時的背景說起。

太皇太後高氏有「女中堯舜」之稱,在執政方向上偏向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因此此前的公元1086年~公元1093年,高太後以母改子政的方式廢除了王安石和宋神宗的變法措施,這段時間是歷史上的「元祐更化」時期。此時,被貶的舊黨大臣也紛紛迎來了人生的高光時刻。

燭送詞臣

而宋哲宗繼位初期因為年齡尚小,朝政大事是由高太後操持,成了大宋帝國實際的掌權者。而作為皇帝的哲宗卻說不上話,隨著時間的推移,無形的潛移默化中,哲宗對皇祖母的不滿轉而變成了對父親的崇拜。

我們都聽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說法,因此,當哲宗開始親政的時候,舊黨大臣的仕途不可避免地急轉直下,蘇軾首當其沖,被貶惠州與儋州。而作為蘇門四學士、蘇軾最得意的弟子秦觀,自然受到了牽連。

從顛沛流離的程度上看,秦觀好似比蘇軾還過猶不及,貶謫之路一刻不停:

公元1094年三月,秦觀被貶杭州通判,同年閏四月遭彈劾影附蘇軾增損【神宗實錄】被貶處州酒監稅;

公元1096年,夏初,朝廷遣使望風承指只為找尋秦觀的錯處,是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呢?隨即,秦觀就因詩中有「佛書語」,被削秩徙郴州;

後又於公元1098年和1099年先後徙橫州與雷州,最後與蘇軾的儋州隔海相望。

細數秦觀的貶謫經歷我們會發現,秦觀的貶謫經歷某種程度上和蘇軾不相上下,而比起蘇軾來更加頻繁,更加顛沛流離。六七年的貶謫生涯裏平均一兩年就更換一地,不僅如此,自1096年後,秦觀被罷職,1098年9月又被特招除名,永不錄用。在雷州的性質是編管,比蘇軾的安置還要重些。還有一點,蘇軾即使遭受了比滿門抄斬輕一等的處罰——貶謫儋州,但身份依然還是官員(戴罪之身),而秦觀卻一擼到底,他的理想和抱負幾乎完全幻滅了。

面對貶謫及人生苦難不是所有人都有蘇軾「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灑脫與勇氣,也很難有像蘇軾那樣「日啖荔枝三百顆」的豁達樂觀,秦觀就沒有這樣的樂觀和灑脫。所以,貶謫帶給秦觀的自然是失意,苦悶,絕望,和求而不得的哀怨。而少遊後期的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便是秦觀一直流亡於貶途的心境的真實寫照: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如前文所說,蘇軾雖然一貶再貶,但是朝廷沒有剝奪他做官的權利,沒有一擼到底,他還是可以在能力範圍內為百姓做點什麽,再加上蘇軾樂觀豁達的心態,每到一地都以美景與美食開解自己,還有蘇軾朋友遍天下,走到哪裏都有好人緣,生活拮據時總有人雪中送炭,還有人不遠萬裏前去看他,但是秦觀就不同了,郴州時期,秦觀已被去除所有的官職俸祿,已經變成了平頭百姓,卻還要被發配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心情可想而知,因此才有這古之傷心人的悲唱: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暮靄沈沈,樓台在濃霧中消失,月色朦朧,渡口隱匿其中。就算是天涯望斷,也難尋,理想的桃花源。

人生一場大夢啊!秦觀陷入回憶:想當初(公元1078年),蘇軾在徐州任太守,自己因仰慕子瞻過人才華,前往拜見。

我獨不願萬戶侯,惟願一識蘇徐州。

秦觀【別子瞻】

當時自己就認定要一生對蘇軾執弟子之禮,蘇軾也稱許他:

江湖放浪久全真,忽然一鳴驚倒人。

【次韻秦觀秀才見贈,秦與孫莘老、李公擇甚熟,將入京應舉】

認為他將來有一天一定可以一鳴驚人。從此師友情定,追隨終生!

在然後啊,自己便發奮科舉,但是事與願違,連參加兩次科舉皆名落孫山。

公元1084年,蘇軾得以離開黃州量移汝州,在金陵拜訪王安石後,蘇軾有了「從公已覺十年遲」的感慨,也由此產生了買田江南(辭官歸隱)的想法,拜別王安石後蘇軾一路行至鎮江金山寺,與好友滕元發、和尚佛印等人遊山玩水,歡飲暢談。

還記得自己當時聞訊,急忙趕去。秦觀與子瞻已五年未見,五年的時間裏,蘇軾正謫居黃州,在苦難日子裏,他耕種東坡,構築雪堂,放蕩山水間,與漁樵雜處。他從蘇軾變成了蘇東坡,也將充滿磨難的生活過成了一首詩。五年的時間來蘇軾與秦觀書信不斷,且鼓勵他繼續參加科舉考試。

用我們現在的眼光看,「烏台詩案」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它一方面讓蘇軾變成蘇東坡,一方面它的遺留影響伴隨蘇軾一輩子,甚至波及了與蘇軾交好的朋友們,因為當後面歐陽修、司馬光、王安石都相繼辭世,蘇軾的聲望與日俱增,這時他又成了文壇的盟主,所以蘇軾自然變成了新黨的重點打擊物件。不過這是後話了。

蘇秦二人相見,感慨萬千。蘇軾感慨秦觀科舉之路的坎坷不平,於是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給王安石寫了一封信並附上秦觀的詩作希望他:

少借齒牙,使增重於世,其他無所望也。

【與王荊公】

王安石看後稱贊秦觀的詩作:

亦以為清新嫵麗,與鮑、謝似之。

【回子瞻簡】

有了蘇軾與王安石的獎掖,秦觀終於在1085年考中進士,開啟了仕途之路。

哲宗親政前,秦觀曾一度官任太學博士,遷秘書省正字兼國史院編修官。蘇軾像他的老師歐陽修那樣,不遺余力地提拔後輩文人。那時的秦觀感受到了自己的理想實作的喜悅,加之元祐年間蘇門四學士俱在京師。那也是秦觀春風得意的一段美好時光。

到這裏秦觀的思緒由回憶轉回現實,他的理想實作的日子算起來好似曇花一現,現在更是所有的官職和俸祿都沒了,一朝回到解放前,得到後又失去,秦觀對一切美好事物的渴望與追求都喪失了興趣,那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

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

【桃花源記】

只能處於秦觀的虛幻的理想中,不能變為現實,他的絕望無處宣泄,他的哀怨無人問津,他只想平靜地過上田園生活,不求榮達,即使這樣,卻還是事與願違。眼睜睜看著自己在這看不到希望的仕途之路上越陷越深,卻無法自救。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蘇軾說過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用在蘇軾身上那是灑脫豁達,用在秦觀身上就變成了絕望哀怨,此時他就在旅舍之中,人在貶途,命運早已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了,羈旅之愁難抑。人生的驛站一個接著一個,蘇軾可以把「地獄」變成「天堂」,所以他看到的美景大多是充滿希望的: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同樣是傍晚,同樣是料峭春風,蘇軾眼裏看到的是「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的生機和希望,是溫暖的。相比之下,秦觀看到的卻是料峭春寒中孤館一座,並不能給自己帶來溫暖,因為人一旦萬念俱灰,心冷了,便再難捂熱,要想重燃希望,便要做一門最難的功課——「生活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秦觀沒有做通這門功課。所以,在他眼中,春天傍晚的景色是淒厲的,啼血的杜鵑聲,夕陽也到了日薄西山的時候,「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相比蘇軾之句,秦觀筆下景物是悲涼的,落寞的,是令人肝腸寸斷的。

殘陽,是不是意味著自己的人生已走到盡頭?是的,此時離少遊辭世還有四年,但可悲的是命運還有更大的磨難等著他。是不是意味著仕途幾乎無東山再起的時刻,是的,雖然在生命的最後,朝廷把他從雷州放還橫州,但是他卻在半途辭世,令人扼腕嘆息!

那子規每叫一聲,思家之情便愈發濃厚,秦觀何嘗不想回家?他困於仕途,沒有人身自由,在現代的地圖上,郴州與高郵的距離是1258公裏,我想元代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裏: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形容秦觀的境遇和內心感受很貼切。

他不是沒有哀嘆:

行人到此無腸斷,問爾黃花知不知?

【題郴陽道中一古寺壁】

他無時無刻不思念遠方親人:

骨肉未知訊息,人生到此何堪!

【寧浦書事】

孤身一人的秦觀內心的惆悵可想而知。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可當真的收到遠方朋友和親人的信件,也很難慰藉秦觀的心靈,因為他此時北歸無望,他無法未蔔先知朝廷將來有一天能將他放還,所以收到朋友的慰問,秦觀卻無法消除地理的距離,當時蘇門文人四散零落天涯,秦觀在郴州,蘇軾在惠州,黃庭堅在黔州,苦難生活讓他們的患難之情歷久彌堅,但是秦觀很難生出「海記憶體知己,天涯若比鄰」的曠達胸懷,所以才會在收到他們的書信後還會「砌成此恨無重數」。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驛寄梅花的典故出自【荊州記】:

便是那句著名的「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詩句的出處。

魚傳尺素的典故出自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或許是因為,每收到一封遠方的慰問信,秦觀牽動往事的神經便會被勾起,便會被敏感觸動,往事盡是美好,如今盡是悲涼,在巨大的落差中,秦觀苦苦掙紮,他越是掙紮,則越痛苦,所以,溫暖的問候給不了他安慰,暖人的鼓勵給不了他力量,於他而言,這些只能讓他「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剪不斷,理還亂,任由淒傷的愁緒越積越多,最終壓的他喘不過氣,此恨綿綿無絕期。這是他對現實不滿的抗爭,但是他又不能說透。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一朝奇禍作,飄零至於是。

秦觀【自挽詞】

新舊黨爭讓舊黨飄零天涯,失去自由,秦觀更是「憂讒畏譏」的性子,哪怕就是這般小心翼翼,依然避免不了大禍臨頭,他就更不敢將自己的憂憤脫口噴薄而出,自己好端端一個學而優則仕的讀書人,以匡國報君為誌向,卻不想卷入黨爭之中,身不由己。正如這郴江原本是繞著郴山而轉的呀,誰會想到如今竟被卷入一切政治鬥爭漩渦中去呢?

試想,世間人很少能一直得償所願,生活的洪流滾滾向前,幾乎不可能一成不變,它帶我們去的地方是深不可測的遠方,這個遠方是幸福,美好,還是苦澀、荒涼都不能提前預知,有時也不能任由自己。就像這繞著郴山的郴江,它自己也是不由自己地向北奔流向瀟湘而去。

公元1100年9月,秦觀先於自己的老師蘇軾去世,蘇軾及聞其死,嘆曰:「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自書於扇面以誌不忘。隨後淚流滿面,哀痛莫名。清代王士禎評價:「高山流水之悲,千古而下,令人腹痛!」(【花草蒙拾】)

這大概是朋友之間的心有靈犀,蘇軾朋友很多,大多也因為和他交遊,導致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同升而並黜,秦觀就是其中之一。

有人說,秦觀的一生是「成也蘇軾,敗也蘇軾」,我們從中看到的應該不止簡單這一層,還應該看到,世上只有一個蘇東坡,蘇軾之所以樂觀,不僅是自身性格豁達,更是有這些推心置腹的患難之交,他們無疑是蘇軾人生低谷時的精神支柱。

不僅如此,世上也只有一個秦少遊,於他而言,蘇軾是伯樂,是師,是友,更是知己。既然是知己,那麽無論發生什麽,他們的友誼都不會破裂,只會歷久彌新。

秦觀是笑著辭世的,而他最後想要對蘇軾說什麽,都留在那句:

別後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秦觀【江城子·南來飛燕北歸鴻】

是啊,一切盡在不言中,蘇軾是千古樂觀之人,秦觀是千古傷心之人。他們的情誼千載之下依然感動無數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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