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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屆年輕人「精神內耗」的解法,終於來了

2024-10-19情感



馬克·費舍告訴你,個人的精神痛苦從來不只是個人的,它也和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的結構性缺陷有關。



文 |維舟

「這本書我要是能賣出去500本,我就真的很滿意了。 」

馬克·費舍在出版這本【資本主義現實主義】時曾這麽說道。這不完全是自謙,畢竟作為一個文化研究的邊緣人 (他曾經的主要身份是樂評人) ,他很難對市場反應抱有多高的期待,事實上,直到他去世,沒有人評論過他出版的任何一本書。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這本看起來對公眾甚至略有點晦澀的小冊子,居然贏得了無數普通讀者的認可,連一向刻薄的哲學家齊 澤克也稱贊這是「對我們所處困境的最佳診斷」,為什麽?

我想是因為,好久以來,都沒有人像它這樣對當下盤根錯節的時代癥候給出這樣清晰的文化診斷了,有時你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哪裏不對勁,在這裏則一語道破。 當你感到前方無路可走時,就太需要這樣一份藍圖,至少讓你知道大概可以朝什麽方向走。

沒有改變的社會是沒有希望的

早有人發現,雖然已開發國家的繁榮富裕達到了人類歷史上空前的地步,但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並沒有變得更幸福,倒是有一種空洞的無意義感、無聊感不斷彌漫開來。 抑郁癥幾乎成了現代社會的流行病,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更折磨人的是,你被告知這一切都只能由你自己負責,因為作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所有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選擇的,而這種自責又進一步加劇了抑郁——此時,如果你感到抑郁,那你最好去看心理醫生。你甚至搞不清楚那種困境是誰造成的,又是怎麽造成的,只能默默忍受或排解,畢竟,「不然又能怎麽樣呢?」

馬克 · 費舍(右)

現在,馬克·費舍告訴你, 個人的精神痛苦從來不只是個人的,它也和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的結構性缺陷有關。 事實上,讓你認為你的情緒健康始於並終於你的個人心理戲劇,並讓你自行消化所有壓力,這本身就是當下最突出的社會景象之一。

戴卓爾夫人當年曾有一句名言:「沒有什麽社會,有的只是個體的男性和女性以及家庭。」直到二三十年後,盛極一時的新自由主義將一個全新的社會形態推到世人面前,很多人才逐漸明白過來這意味著什麽:原先那種作為共同體意義上的「社會」,已經被一種私有化的形式取代了,人與人之間的聯結、合作、互動一點點萎縮,而個體成了「孤獨的權利持有人」,公民變成了消費者,似乎我們活著的全部追求就是更多的金錢、更多的麪包和更多的馬戲——如果你還不滿足,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當這成為一種時代癥候時,它就不再僅僅是孤立、偶發的個人問題了,那必定有著深刻的社會根源。 最為重要的一點,恰恰就是新自由主義的主張排除了一切政治化的可能,而把社會問題私人化了:如果酗酒、吸毒、暴力犯罪都被看作只是個體的心理疾病或原生家庭所致,那麽就不用去追究社會系統的因果關系了,不用去探討那是否由社區貧困、政策失誤所導致,當然也就不會有隨之而來的反思和積極行動,改變又從何談起?

【低谷醫生】劇照

可想而知,一個沒有改變的社會必然是讓人絕望的,因為你根本看不到希望,有的只是停滯:「未來」毫無意義,明天和今天也不會有太大不同,沒什麽值得激動人心的,日子只是這樣不斷地迴圈往復。所有人的精力與其說是在尋求「變好」,不如說是為了竭力防止「變壞」,並且,不會有人幫助你,你只能靠自己——相應的社會機制是缺失的,還責怪你所有問題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這種困境讓無數人受苦:「使我們受苦的,是受困於自身——困於一個人人受困於自己的感受、受困於自己的想象的個體主義世界。」 實際上,人們已經太久看不到能怎麽改變,正如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所言,當代年輕人已經失去了思考何為良好社會的能力,而「更喜歡思考怎樣在這個無序的、不可預測的、讓人不舒服的世界中,為自己和家庭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

不僅如此,人們甚至普遍喪失了對未來的信心,不斷改善的進步主義似乎既過時又不現實,如果未來和當下也沒多少區別,那麽現狀豈不就是生活的常態?還不如別折騰了。 馬克·費舍強烈批評這是官僚制「抗拒一切修正或質疑」的本性使然,另一些人則抨擊已開發國家的政治家太過平庸而缺乏改變的政治意誌,然而,問題的根本還不僅如此。

【1984】劇照

正如歷史學家克里斯托弗·克拉克前些年所言,西歐社會正苦於「未來的枯竭」,原先那種樂觀的進步、繁榮信心,正在現實的危機面前急劇退縮,從上到下都彌漫著進退失據的不安全感和束手無策的無力感,難以應對未來的挑戰——人們不知道能有什麽指導自己當下的行動,走向一個值得期待的未來,而是被「困在了當下」。

現狀的霸權

回頭來看,1999年上映的【黑客帝國】並不是關於未來的科幻電影,它對映的就是我們的現實: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個無形但無處不在的控制網絡之中,一切都已被安排得井井有條,個人對此無能為力,你甚至不知道該去反抗誰、該怎麽反抗。當然,更多人根本就不想反抗。 「社會」 (society) 這個原本人與人組成的有機體,此時蛻變成了由無法逃避的強制力掌控的「系統」 (system)

【黑客帝國】劇照

這樣一個系統的執行倒未必全然依靠強制,更確切地說,它依靠的是讓所有身處其中者內心的絕望感:除了順從,別無更好出路。 即便你隱隱約約看到一些跡象,察覺現狀正在溫水煮青蛙式地慢慢惡化,但沒有人去反對,不僅是因為分散、孤立的個體無法聯合起來采取什麽行動,也因為人們想不出還能怎麽做。

所謂「資本主義現實主義」,就是這樣一種普遍的感覺:「資本主義不但是西方唯一可行的政治經濟系統,而且,如今,就連給它想象一個合乎邏輯的替代選擇也不可能了。」奇怪的是,這種如今看起來透著絕望、煩悶的感覺,起初卻是相當樂觀的:在冷戰結束之際,法蘭西斯·福山就曾歡呼這是「歷史的終結」,意味著西方現代社會的模式已經被認可為唯一的、最終的選項,歷史不再演進了,仿佛天堂裏只剩下無聊的幸福。

【美麗新世界】劇照

確實有不少人被他說服了,他們或是積極擁護現狀,又或是消極認同現狀,但背後的心態都是宿命論的變種——認命吧,現實如此,現狀就是最好的,別幻想還有什麽別的更好的了。 在這樣的社會裏,現實主義已取得了至高無上的霸權,人們對未來缺乏想象力,因為他們認定未來沒有任何新東西,何況為什麽要去設想明天?只要當下「看起來不錯,感覺上良好」就行了。然而,沒有現實批判就沒有思想,人生也沒有意義,因為「意義」必然是超越吃穿住用這些本能享受的。

德國哲學家尼采早就預見到了這一幕,當他喊出「上帝已死」時,就意識到隨著最高價值的退場,人也就喪失了自我超越的可能性,只能受本能驅使,滿足於俗世的「幸福」之中。 這種「末人」 (der letzte Mensch) 意味著現代化最終走向人類生活的徹底降格,人們不再有高貴的追求,理想淪為笑柄,也失去了超乎世俗的價值觀來衡量、引導自己的行為,此種平庸性將掏空人類生活的更高使命,「自由」被庸俗化地理解為買自己想買的東西、看自己想看的娛樂,而不再指向內在心靈的解放。

【輻射】劇照

在此有必要補充的是,這不僅僅是對現狀的屈從、精神的退化,還是對啟蒙精神的反動:本來,啟蒙的理念就是旨在將人從神學的桎梏之下解放出來,以自主性和積極進取的精神開辟進步的道路,然而現代性發展到今天,似乎已經走投無路:不斷進步的信念正在喪失,社會的發展要麽是小修小補,要麽淪為現狀的重復,在全新的超穩定結構之下,一切變革看起來都不可能了。 現代人有了空前繁榮的社會和發達的技術, 但卻從未如此對自身的力量沒有信心,連自己存在的意義和生命的完滿,都不清楚。

我想,這就是為什麽馬克·費舍對現狀發自內心地厭惡:那樣一種沒有變化的安穩生活對他來說不僅是沈悶壓抑的,從根本上來說甚至是反人性的,因為那相當於否定了人的可能性,壓制了他們追求自我超越的沖動,一個有理想的人可想會活得十分痛苦——你任何超越現實、批判現實的想法,最有可能得到的答復大概就是:「現實點吧!」

【普通人】劇照

他的抑郁,恐怕也與此有關,但從另一面來說,他實際上又是相當樂觀的,因為他始終堅信烏托邦才是現實的,強調自己不會放棄對一種「新的人性、一種新的看待事物的方式、一種新的思想、一種新的愛」的持續承諾,因為他相信批判現實的超越追求不僅有可能、有必要,而且能夠實作。

在沒有路的地方開辟出路

在金融危機之後不久的2010年,馬克·費舍就呼籲:「後福特主義的路走到頭,保持向前看是必要的,尤其是在前面似乎什麽也沒有的時候。」

如何才能在沒有路的地方開辟出路?那首先就需要一種對現實的批判性反思。 心理學家維克多·法蘭曾指出:「與動物相反,沒有什麽本能的東西告訴人必須做什麽;而且與昔日的人相反,也不再有什麽傳統的東西告訴今天的人們應該做什麽。」反過來說,也只有人才具備這樣可貴的能力:透過批判思考,行動起來改變現狀,找到一條通往未來的道路。

因此,反思「資本主義現實主義」,不僅是理論探討,也是在召喚行動,然而,在一個普遍認同現狀、孤立的個體又深感無力的社會,那可想是相當不容易的。 那不僅需要清醒的頭腦和堅定的意誌,還有一個現實問題:即便反思了現狀,那未來就能自動浮現了嗎?

本來,當一個社會感到陷入困境、走投無路時,通常能憑借的就是主流之外的思想資源:異域、傳統、亞文化,透過引入這些原本邊緣的理念 (一如文藝復興挖掘古希臘羅馬的思想、啟蒙哲人引入東方思想) ,來達成對現實的批判。 正所謂「邊緣是未來顯現之地」,在現代社會中,也往往是在這些邊緣地帶有著最豐富的多元文化,當然也可以「到一切時代去尋找失去的可能性」,然而,「歷史的終結」本身就意味著,資本主義已經征服了所有邊緣地帶,已經很少人還相信那裏能出現更好的替代選擇了。

如果「烏托邦已死」,那是否也就沒有什麽未來還值得期待了?

【朗讀者】劇照

當然不是。 馬克·費舍在書中一再強調的就是:「資本主義現實主義」這一霸權意識形態看似牢不可破,但其實只是一種脆弱的幻象,未來仍然在我們自己手中。 「需要同時牢記以下兩點:資本主義是一個超級抽象的非個人結構,以及沒有我們的合作,它就什麽也不是」,「我們必須把歷史終結的漫漫長夜當作一個巨大的機會來把握。資本主義現實主義的壓迫性的無處不在意味著,甚至替代性的政治和經濟可能性的微弱之光,也會產生超乎尋常的巨大影響」。他因此堅信,「在什麽都不可能發生的情況下,突然一切又變得可能了」。

在這樣一個未來到來之前,首先當然需要思想上的覺醒。 不過,吊詭的是,雖然他批判了現代性已走入死胡同,但他的批判本身恰恰證明了這一社會的活力仍在:它至少仍能催生出這樣的自我反思精神,社會也能予以積極回應。按【自反性現代化】一書的觀點,正是這「構成歐洲活力的根本:即透過激進的自我批評和創造性淪陷進行自我更新的能力」。 這就是現代性的自反性: 現代化行程越是深入,原有的基礎便越是受到消解、改變和威脅,但只要這個社會仍有能力自我調適,它就有未來。

【心房客】劇照

如果你想象不出來那個未來是什麽樣,那很正常,但重要的是認識到這一點:在這個「烏托邦已死」的時代裏,烏托邦仍然是一種必要,因為沒有想象,未來不會自動浮現。 一旦人們都認可了未來只能是現在這個樣子,它就會成為一種自動實作的預言。從這一意義上說,想象力是當下最稀缺的品質之一,因為它尋求超越現實的改變,伴隨著勇氣和行動。

很多人沒有意識到,順應現實,放棄選擇,本身就是一種選擇,只是那種選擇不帶來任何改變,但我們不能僅僅如此活著,借用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的話說:「我們沒有選擇,但我們不得不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