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39歲了。
對很多人來說,這恐怕都是一個需要努力才能接受的年紀。這是最後一年,生命的數碼還定格在3打頭的時候。
我一直在逃避這個生日的來臨,一方面是出於對衰老的擔憂,但更重要的是,始終找不到人生的方向。39,這個生日的來臨就預示著殘酷的倒計時開始——我終將成為一個人到中年卻一事無成的人。
其實,我得感激所擁有的一切,因為我父母對孩子基本上屬於放養。雖然家中也有一些傳統的觀念,但在同時代的家庭中,已是相當領先的了。
另外,我父親當年在貧困落後的山村裏,是第一代受益於高考的人,這也讓我出生後便得以擺脫成為農民的命運。在中國,「農民」這個頭銜毫無疑問是極其沈重的,想要靠自己掙紮甩掉,極難。
所以我始終是對人生抱以感激的,盡管還是經歷過很多痛苦。
現在回望,肉體上的痛楚其實遠遠不及心靈。我天性熱愛自由又比較敏感,僅一個應試教育體系,就讓我在20多歲之前處於深度的壓抑,甚至幾乎要被痛苦所打倒。
高中時候學習壓力日益增加,嚴重的抑郁和強迫癥,讓我一度掙紮在是否要自殺的念頭之中。
但我總感覺,自己的生命中有一種「光降臨的時刻」。大概也就是在高二左右的時候,處於痛苦深淵的我好像終於得到了一種超脫。現在回想,可能多半得感謝我讀了一些哲學書籍。
我終於開始擺脫一種沈浸於黑暗的念頭。微弱的光,從頭頂慢慢滲透、墜落,滋養著我。中學時代是孤獨困苦的,因為沒有人真正理解自己、並且有耐心交流。但那道思想之光,還是給了我力量。
那時我真正開始有了一個作家夢。恰逢新概念作文大賽,給了我們這些殘酷體制之下的「異類」一個可能性,不再寫充滿假話的八股作文。在北京、上海,可能年輕人個性的舒張是容易的、普遍的,但在封閉保守的內地,新概念作文不啻為一枚重磅炸彈,炸開了我們的天空。
我雖然最終沒獲獎,但寫那樣的作文的經歷,還是徹底改變了我對寫作的認知,脫離了整個思想禁錮和規訓體系的束縛。
我也感激腦袋瓜還算好用,最終掙紮著考進了一所上海的大學。但經濟學的專業讓我學得非常痛苦,我後悔沒有選文學之類的專業,煎熬了四年。
20歲到30歲之間的十年,我和所有中國的年輕人一樣沒有得到過任何的專業指導、就業指導,只能靠自己一點點摸索將來要做什麽。
於是我一邊開始工作,一邊繼續讀書寫作延續作家夢。
我還是報以感激,因為父母有穩定工作不需要我早早操心。讓我安心在社會中自己沖撞,放棄很多次進入體制的機會。
但在那個時代,一個人正常工作以獲得「正常」的生活總是很難的。那是最瘋狂的年代,房價每一天都在上漲,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在談論金錢,但薪金只有兩三千——作為一個學經濟出來的,專業根本就沒用。
20歲到30歲的十年,讓我掙紮的就是金錢。我需要在南方生活成本高昂的情況下養活自己,父母雖然開明但對於結婚買房這種事情也是會催促的。
就還是叛逆吧,我選擇了就靠那份薪金漂著,漂著等待某個改變的契機。但小說的寫作始終沒有太大的成果。為了賺錢殫精竭慮的日子,也很難沈下心來打磨寫作的技藝。
不過,人的收獲總是在不經意間。雖然感覺自己虛度了那十年,現在回望,卻還是要感激當時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自己的思維,其實在不知不覺間拓展。
長達四五年的日子裏,我都是地鐵通勤線上那個捧著書的年輕上班族。
直到臨近30歲的時候我終於確定了一件事:我無法工作。
盡管工作看起來已經有了很好的前途:我在全國最大的金融類公司之一,成了一名中等層級的正式員工。如果一直幹下去,成為「金領」也是指日可待。
但我明白,那不是我要的生活,我無法接受那種被公司體制所規訓的感覺——我他媽的已經被規訓了二十年,夠了。
於是我又成了回鄉創業者的一員。
我仍然感激一切——有父母提供的初始資金。但創業依然扒了我的幾層皮,在被債務和創業艱難折磨了兩三年之後,一度也是絕望到無力掙紮,我才又爬出來。
「那道光」似乎又出現了,在聽完樸樹的【平凡之路】以後,我抱著最後一次試試看的心態開的餐廳,成了那座城市最火的餐飲店之一,人生中我第一次感受到「站著也把錢掙了」。
我也終於有了大把的時間,繼續寫作。這時候另一道光也出現了——寫作方面獲了一些小獎,也發表了一些,終於看到了「成名」的一絲絲可能性。
但人生總是充滿著未知。一方面我看到輿論環境的越來越逼仄,另一方面,我還是想趁生孩子之前再體驗一下不同的人生,於是我帶著妻子,於2021年出國留學了。
我幾乎拋棄了一切——花掉了大部份的存款,生意也是急轉直下。最重要的是,萬萬沒想到38歲還要面臨「人生重新開機」。
在異國生活是很不易的,而我並不是「家裏有礦」的人。經歷了一兩年的焦慮和壓力之後,我還是像十年前一樣,聽著樸樹的【平凡之路】,繼續行動。
去年,我開始寫自媒體。本來我並不自信,因為覺得自己只是一寫小說的,自媒體文章肯定寫不好。但就在我試著寫寫的心態下,「那道光」似乎又來了,寫了一兩個月之後,很快就有大批的粉絲關註我,也開始產生收入了。
10個月,我總共寫了五六十萬字的自媒體文章。曾經覺得是選錯專業、讓我讀得很痛苦的經濟學,竟然成了寫作最大的資源——人生就是這樣無心插柳柳成蔭。
所以我還是很感激自己的幸運。撞來撞去的人生,沒想到又在自媒體上撞開了花。
小說也還在寫,但小說的出頭總是很難很難。我想,下一個十年,也許還會出現新的「一道光」,我希望那是我寫的小說。
面對39歲的生日蠟燭,我竟出奇地平靜。
因為我終於「參悟」了一點人生的秘密,就是:當你回望才會發現,對人生有了重大改變的,並不是一些重大的抉擇和行動,反而是一些細微的選擇。
但那些細微的選擇,其實才是真正的你。
我感激十六七歲時於黑暗中遇到的那些書,感激那些分享思想給年輕人的先輩。
我感激在通勤地鐵上讀過的書、孤獨歲月裏看過的電影。
我尤其感激每一次主動的嘗試:每一次的主動投稿、主動問訊、主動擔責、主動改變。
我感激「每一道光」,我猜那可能是某種神跡。但我也相信,只有自己願意捧起雙手,去迎接那道光,去真的相信,光才有可能降臨。
「人生歲月不哀戚,還有夢境與黎明」——這是波赫士的一句話,也是我39歲的人生寫照。
四十歲以後的人生,我依然會感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