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報·青春上海記者 劉晶晶/文 施劍平/圖
敦煌壁畫的仕女面容,既能看到綺麗繁復的「西州狂花」,也有【簪花仕女圖】中的典雅素樸,妝飾文化的兩極分化,得見晚唐安史之亂後大唐帝國的分崩離析。這些讓人嗟嘆的妝容,被上海戲劇學院舞台美術系教授李芽所復原。20余年癡迷於古代妝容研究,在這個被公認冷僻的領域,她堅持去發現中國之美,在這其中去追問「我們是誰」。
◇ 研究妝容,並不單單只是研究妝容 ◇
雖然研究的是妝容,但生活中的李芽其實很少化妝,「最多塗點口紅」。
這和中國古人的審美一致。「總體上來講,漢族的主流妝容自古以來都是以清雅的淡妝為主。」李芽說。追溯到西周春秋時期,【詩經】中描寫美人的著名篇章【衛風·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描述,都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自然天成之美。
但每一個朝代的妝容,又都會有時代的銘印。李芽這樣概括:「漢代妝容簡約樸素、大氣磅礴,魏晉南北朝豐富多彩,大唐王朝較為濃郁艷麗,到宋代又重新回歸素雅,明代更端莊典雅,到清朝則是滿漢交融。」
以漢代為例,這是秦代大一統之後中國歷時最長的王朝,中國人的妝容審美規範基本成形於這一時期。而西漢和東漢,又有不同的氣質,僅僅是眉形,就能窺得一二。
【西京雜記】中記載有「文君姣好,美色如望遠山」,所提到的卓文君正是漢初的美人。「遠山眉」是一種保留了純天然眉峰的眉形,如望遠山之意境,在天然中自有英姿。這便是漢初在黃老之學影響下所追求的 「簡約素樸」「大美氣象」。
東漢時期,有種「孫壽妝」極為流行。孫壽是當時一個權臣的妻子,她的「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腰步、齲齒笑」風靡全京城,還被記錄在【後漢書】中,整體形象就是扶風弱柳的病態美。「從漢初的大氣磅礴,到開始追求病態柔弱的美,正是西漢中後期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經學規則下,儒家文化所推崇的女性以弱為美,溫順柔弱、恭敬曲從的克制化修飾。」李芽說道。
這種審美到了宋明時期更達頂峰。程朱理學興起,女性地位下降。宋朝時期女性開始打耳洞,出現了耳飾,以凸顯「男女有別」。而明朝時期臉就更素凈,眉形也以細細的峨眉為主。
相反,中國古代彩妝最高峰的時期,集中在魏晉南北朝和大唐王朝這兩個朝代。「魏晉南北朝時期五胡亂華,有大量的胡文化和西域文化的輸入,佛教東傳開始鼎盛,外來文化的輸入給漢文化註入了很多新鮮的血液,導致彩妝流行起來。」
暈紅妝、紫妝、徐妃半面妝、仙娥妝、黃眉墨妝……稀奇古怪的妝容數不勝數。花木蘭「對鏡貼花黃」,花黃、額黃、面花等面部修飾,都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亂世反而帶來了更為開放和不被鉗制的思想覺醒,正如魏晉文人出了名的灑脫不羈,此時的妝容也打破了漢族較為素雅、單一、含蓄的審美,開始追求一種外顯的張揚和光芒。
「甚至唐朝比這個時候還要收斂一些,因為畢竟唐朝是個大一統的王朝。」但唐朝尤其是武周時期,是女性最從容自信的時期,此時的妝容裝飾都濃艷華麗,著裝風氣也最為開放,追求身體曲線美。在一個女性當權的時代,這種轉變顯得自然而然。
「我們研究妝容,並不單單只是研究所謂的妝容本身。」在李芽看來,妝容其實是中華民族歷朝歷代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一個折射,透過這個載體,可以了解整個中國社會發展的文化史和經濟史。
◇ 復原古妝,為了更好地了解我們自己 ◇
李芽在朋友圈曾經發過一張照片,被稱贊為「李清照本照」。那張素雅的宋代妝容照片的模特正是李芽自己,挽起長發,在額頭貼上了黑光紙剪出的魚媚子面花,清秀文氣的才女形象躍然而出。這是李芽的「中國古代妝容譜」專案裏,妝容復原創作的一部份。
迄今為止,她已經復原了29個只有文字記載、沒有影像資料的妝容,以及32種古方妝品。「我們不是仿妝,因為無圖可仿。」李芽說,這更像是一種基於古籍文本的再創作,要立足文獻,把沒有影像資料的部份復原出來,做成圖譜。
這並不是一項容易的工作。妝容是不納入典誌的,留存下的正史、服制中從來不講。很多妝容,如「啼妝」「佛妝」「時世妝」「魚媚子」妝,僅見於典籍文字記載,連實際可對應的歷史人物造像留存都沒有。但有意思的是,這些純粹民間自發的行為,卻成為了很多有趣歷史的印證,同時又與多年後的當代審美再次聯結。
一些現代妝,其實在幾百上千年前,就在當時那些年輕女子的面容上出現過。比如說淚妝,與「孫壽妝」的「愁眉啼妝」可謂是同出一枝。魏晉時因妃子不小心撞傷流行起的「斜紅」,中唐時曾盛行的「血暈妝」,白居易在【時世妝】中提到的「赭面」,這些「傷痕美」的流行,如果放到現在,正合了因王菲而一時興起的「曬傷妝」。
妝容或許是正史中不值一提、可有可無的「小事」,但仔細研究,卻可以成為一個宏大敘事中的細節「佐證」。「赭面烏唇八字眉」這樣的另類妝容為何會盛行,甚至值得被白居易賦詩一首?李芽研究發現,當年文成公主進藏,有赤面國的人來朝拜。由於這些人住在高原,皮膚容易被曬傷,所以要用牦牛奶乳清做的褐色面膜塗在臉上來常年護膚防曬,才會有這種赭面。一個小小妝容,其實可以證明唐朝時期各民族的文化大交融。
「我的復原不一定唯一,正如審美沒有統一答案。但還是需要對於時代的審美有總體的把握。而在這個過程中,你會發現很多有趣的事情。」李芽說。比如中國古代審美和西方審美的區別。
在對古代妝品的復原中,她發現,中西方的造物思想完全不同。「中國的妝品配方絕大部份來自於醫學典籍,追求的是美養兼顧,這是東方文化中中庸融合的特質。又如中國傳統的用香和西方也不一樣,西方追求恒定不變的穩定香型調性,而中國人追求的是無窮變化,正如喝茶一樣,一塊茶餅1年是一種味兒,放了3年又是另一種味兒,不追求絕對的恒定性。」
從更廣博的意義來說,人類終極的哲學問題是追問「我是誰?我從哪來?」,這個答案只能從傳統文化當中去尋找,因為那才是我們文化的根脈。妝容雖然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當中很小的一個分支,但千百年來的哲學思想、文化潮流、民俗倫理,在不同時代的女子妝容上留下了痕跡,不斷變化的妝容成為關於中國之美的深刻表達。「研究和復原的過程,是讓我們更好地了解自己,了解我們的根脈。」
◇ 沈迷冷門,想讓更多人了解中國之美 ◇
研究古代妝容,在國內,這樣的專家很少。大部份研究者都是研究服飾文化捎帶點妝容。李芽的本科學的其實是環境藝術設計,碩士時開始研究服飾文化,選擇專精於妝容,研究者少正是原因之一,這讓她愈發有了探究欲。「因為也找不到一本書來講這個事兒,那我就幹脆自己研究。」
化妝史的研究之冷僻,來源於研究難度之高。與其他藝術門類不同,妝容是所有古代物質文化中唯一一個沒有「第一手文物」的研究,因為它必須以肉身為載體,肉體腐爛後,「第一手文物」就消失了,研究者只能依靠歷史文獻和影像這樣的「二手文物」繼續研究。「從一開始就缺了一條腿。」
僅僅是文獻研究,就包括對古代妝容記載的文獻進行搜集、鑒別、考證和綜述。酒暈妝、佛妝、黃眉墨妝這樣的妝型名稱在文獻中找到後,還要去尋找相應的妝容造型、化妝步驟、方式等與妝容直接相關的描述與記載,這部份資料繁雜零散,散落於正史筆記、詩文小說和戲曲雜記等各色書籍當中。而每個化妝用品的名稱如石黛、紅藍花胭脂、鉛粉、澡豆等的配方、制作技術與步驟及其最終形式與功效,同樣需要去找到相應的記載。
李芽曾經到北京大學做存取學者,在北大的一年,她將美學中心閱覽室裏與妝容有關的幾十本畫冊翻了個遍。在後來出版的【中國妝容之美】序言裏,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朱良誌這樣描述當時的場景:「我還清晰記得她沈浸在古代影像世界裏那癡迷的研究狀態。」
這些案頭研究,終歸是寂寞又清冷的。李芽笑說,自己過的是一種青燈古佛式的生活。「或許是作為女性的身份,也或許是天生喜愛征服學術中冷僻的角落,我和中國古代妝飾研究纏結了二十余年。」李芽說,一路走來,磕磕絆絆,但從未止步。因為自己的耳邊總有一個聲音悄悄在說:「慢慢走,但不要停。」如今,在上戲帶著學生繼續開展研究的她希望能用當代語言轉譯古人的審美觀、社會觀,讓更多人去了解中國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