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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外攝影師是一種什麽體驗?

2019-09-27時尚

給大家介紹一個戶外極限攝影師!

鐵馬冰河

馬匹踏著水流的方向行進,荒原中裂開一條狹長的冰河。周圍是終年積雪的山巖,除這支科考隊伍以外,再無人煙。嘩嘩的流水聲奔湧在耳邊,映襯著這方原始與靜寂。

▲涉水而行。攝影/鐵丐

鐵丐坐在馬背上,他們當下的任務,是尋找瀾滄江的源頭。他喜歡到「絕境」去。那裏有他渴望的位置和視角,能夠捕捉到獨一無二的畫面。就像前不久在「惡魔之眼」艾肯泉,他見別人拍的多是鷹眼狀,便特意避開那個千篇一律的角度,拍到了一尾「金魚」。

▲「惡魔之眼」艾肯泉。攝影/鐵丐

自4月疫情好轉,鐵丐再次馬不停蹄起來。疫情緣故,很多品牌停掉了專案和贊助,在自掏腰包的情況下,鐵丐禁不住還是上路了。上半年輾轉於拉薩、重慶、雲南等地,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探洞和在中國瀾滄江源頭的首次白水槳板漂流。

▲鐵丐在瀾滄江進行槳板漂流。

這些天他駐紮在青海玉樹雜多縣,受【中國國家地理】雜誌之邀,跟隨科考隊,拍攝三江源頭的照片。踏訪冰川地帶,對這位戶外圈知名的極限攝影師而言,久違而興奮。

冷酷仙境般的景象,曾出現在他過去的攝影中,給予他聲名與成就。迄今為止他最滿意的作品,仍然是獲得金犀牛獎的、那張曾山在勒多曼因冰川攀冰的照片。

▲在瀾滄江源頭考察。攝影/鐵丐

他記得按下那次快門前的每一個細節。2015年,鐵丐參加了曾山的登山學校在勒多曼因組織的救援訓練,他兼任此行的攝影工作。前一晚8點啟程,抵達這處冰裂縫已是早上,天際依舊昏沈,曾山已先行攀上對面的那座冰壁。

巨大的冰裂縫上,幾乎難有穩固而平整的落腳點,鐵丐踩在一個邊緣的位置,固定好三腳架,他望見曾山在一步步翻越冰川。後方有一抹銀河狀的星光湧入視野,忽明忽暗。

▲四川貢嘎勒多曼因冰川攀登中。攝影/鐵丐

他已經想好構圖了。銀河下的攀冰者。光線不夠,便找來兩名隊友用頭燈、手電補光。「哢嚓——」他按動快門,隨即同樣的畫面拍了三四張。在嚴酷環境裏,沒有時間留給攝影師精雕細琢,鐵丐往往全程只用一個參數拍照,很少反復偵錯。

變天了,馬上會下雪。他得到隊員的訊息,便收起器材加速趕路。到底拍到什麽樣的畫面,還得下山後抵達安全的地方再看。

▲勒多曼因冰川。攝影/鐵丐

勒多曼因的這張攀冰還能呈現得更好嗎?

鐵丐想倘若時間允許,「可能還會有更多的角度去拍攝」。且天氣的影響,雲層遮住了那條銀河,否則他覺得能拍得更美。

▲曾山於勒多曼因攀冰,金犀牛獲獎攝影作品。攝影/鐵丐

有時候,鐵丐會為了尋找更多畫面,短暫脫離隊伍。勒多曼因之旅中另一張他記憶深刻的照片,就攝於一個小小的危機時刻。那是下撤途中,他發現了一個冰洞,好奇之下,他決定下洞摸清洞穴的深度。

誰知越往下洞口越小,大約下到10米左右,整個人便被卡住,無法挪身。幸而曾山在洞口替鐵丐打保護,將繩索向上回拉一些,吊在半空的鐵丐才得以再次活動雙手。他仰頭,望見縱深的、狹窄的冰壁,當下竟覺得周圍比洞外還溫暖一些。

▲勒多曼因冰川裂縫。攝影/鐵丐

開啟頭燈,將洞穴照得亮堂點,用衣服擦了擦蒙在鏡頭上的一層水霧,直覺驅使鐵丐按動快門——光潔中浮現著碧藍的冰、洞外飄來的雪、洞口拉著保護繩的搭檔的身影——一張戶外攝影,遠非風光本身,往往講述著一個探險故事。

海拔5000米之上的冰川,同時隱匿著驚險與驚喜。「你只有在最危險的地方才能拍出最好的照片」,鐵丐認為。

▲鐵丐下到一處冰裂縫。

那些自己最認可的作品,停留在了5年前。此刻的他,不得不直面作為一名創作者的困境,瓶頸。但,在攝影這條路上,他沒有仿徨。

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抉擇早已過去。當時他還不叫鐵丐。生意場上,每日身處喧囂、推杯換盞,他知道,自己的江湖已不在這兒。

▲稻城亞丁轉山。攝影/鐵丐

生於草莽

倘若無意探底,可能身邊少有朋友會將鐵丐與早年那個本名李朝陽的人聯系起來。他的現在和他的過去,仿佛割裂。

1995年之前,李朝陽在家鄉的政府單位任職駕駛員,給領導開了五六年車。在私家車尚未普及的年代,這是一份穩定且令人羨慕的工作,他唯一感到不足的,是沒分配到正式編制。

▲【大橫斷】新書釋出會。

或許出於這個原因,1995年,李朝陽轉行進入一家酒廠,摸到些酒水經營的門道後,23歲的李朝陽離開家鄉來到北京,獨自做起酒水經銷的生意。

網上有一篇名為【放棄50萬年薪去探險,他是這麽說的】的文章,標題煽動,但其中對李朝陽放棄高薪一心戶外的原因僅寥寥幾筆,概括以「最原始的喜歡」。

▲可可西裏索南達傑保護站餵藏羚羊。

實際上,剛開始做酒水生意時,他有過兜裏只剩下20元錢的窘迫,在無人接濟的情況下,李朝陽買了十幾個饅頭,就這樣挨過七八天。即使是最賺錢的五六年裏,賬上也沒有豐厚的盈余,幾乎所有的錢都在貨上。

更何況,拿了貨遲遲不結賬的事時有發生,他必須不停追債,也學會了「跑社會」,有時候被同行排擠,被搶生意……當年吃過的那份苦他如今仍歷歷在目。

▲中山峰大本營曬睡袋。

李朝陽接觸戶外,正是在他被生意上的煩心事攪得睡不著覺的日子。戶外成了一種短暫逃離的途徑。

2009年的某天,他從網絡上看到一個戶外活動的報名資訊,地點是在北京周邊,於是他參加了這個周末活動。那次是爬一個100多米高的小山包,雖然中途累得受不了,好歹最終還是堅持了下來。

▲四川貢嘎山區朗格曼因。

縱使累,也比宅在家裏好,他這樣想。於是往後每個周末,他都會參加這一類的活動,漸漸地,活動範圍也從北京周邊延伸開,去到全國各地。難度從最初的小山包,到徒步大五台、小五台等。相比活動本身,更吸引他的是一種戶外氛圍——誰也不認識誰,交往起來簡單而純粹。

活動多了,李朝陽開始在戶外網站上發貼文,以遊記形式,寫自己每一次的活動。貼文不能光有文字,他用僅有的一部卡片機拍配圖,攝影的意義多在於記錄。8264論壇當時正火,他成了最活躍的使用者之一,幾乎每周都更新貼文,點選率也高。按他自己的話說,「跑業務出身,想火很容易」。那會兒儼然成了紅人。

▲在中山峰的營地。

鐵丐這個名字也是玩戶外後起的。他覺得戶外像江湖,可雲遊四海,若加上行俠仗義,那就成了丐幫。自己就叫鐵丐吧。

在朋友眼裏,鐵丐的性格也很「洪七公」。他給人的印象是個樂天派,常常話說著說著就笑起來。

不知從何時起,戶外的身份占據生活主導,那個跑社會的李朝陽,漸漸被自己舍棄。「當初辭職是為了做生意,最後玩戶外把生意耽誤了」,他感慨。

▲淌水而過。

不做生意做什麽?鐵丐想到戶外攝影師這條路,雖然一開始有網友到他貼文下方留言,指出他拍的照片是糊的。這個職業放幾年前、十幾年前,都似乎同他無半點交集。

「我是野路子出來的,沒人教過。」他說。鐵丐小時候就沒拍過幾張照片,相機貴,家裏買不起。他如今用了11年的微信頭像,是參加一個復古派對時拍的,他穿了身軍裝,扮成軍人模樣。軍人,才是他小時候想成為的人。

▲在雜多縣。

2012年,之前的公司經理向鐵丐投擲個機會,讓他負責一個市場的酒水經銷。鐵丐放棄了。對方問他有沒有想要的東西。鐵丐說,需要一部相機。老板便送了他一部佳能,鐵丐才有了第一部單反。

一個市場換一部相機,他覺得值。

▲經幡。攝影/鐵丐

狹路勇闖

鐵丐此次去三江源帶了兩個不同焦段的鏡頭,另外是必備的兩張記憶卡。有時一天便能將記憶體用完,拍下上千張照片。每晚回到旅館必做的事,就是將照片匯入硬碟,瀏覽一遍。之前電腦速度慢的時候,這個工作會做到夜裏三四點鐘。

他向來不刪照片,即使是拍了同一個場景的數張照片。他在北京的家中有個更大的硬碟,過去的照片,他會回頭再翻一翻,常看常新。

▲瀾滄江源頭白水槳板漂流。攝影/鐵丐

京內網創始人麥子是在2012年認識的鐵丐。他找到這位當時在8264上發帖頻繁的使用者,希望後者在京內網的攝影版塊發點東西。對於鐵丐當時的攝影作品,麥子評價道,「其實比較小白,沒有什麽特別的」。雖然玩攝影已有兩三年經驗,但鐵丐連最基本的後期都不會。

鐵丐那會兒極少和朋友切磋攝影,也不大為此求助於人。除了跟一位叫周三哥的朋友學過一陣子後期軟件,大部份技巧都源於自學。他起先也問過如「用什麽光圈」這類初級問題,在別人一句「你沒用過嗎?」的反問下,他也就不再請教其他問題了,改為自行琢磨。

▲勒多曼因冰川攀登中。攝影/鐵丐

即使現在,鐵丐也並不是一個精於攝影技巧、善於修圖的攝影者。他對能否出片的判定,更多落在直覺和身體力行之上。某種程度讓人想起著名戰地攝影記者羅拔·Kappa的那句:「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

戶外攝影,同時考驗著攝影師的攝影技術和戶外能力。後者,對鐵丐來說更為至關重要,自身能抵達的極限,決定了能夠拍攝到的極限。

▲都日峰。

2017年一張雀兒山的攝影作品,記錄了他的一段缺憾。那次還是和曾山一起,在距雀兒山東頂還有300多米的地方,鐵丐決定放棄登頂。「再下去會有滑墜的危險」,經過反復的內心掙紮,他最終停留在了當時拍攝下這張照片的位置。待曾山一行人登頂後下撤,他在那個位置等了3個小時。

曾山和其他隊員憑雀兒山東頂新路線首登,後被亞洲金冰鎬提名。鐵丐說,他沒能登頂拍下那值得雀躍的一幕,也沒能去到那未知的風景,是作為一個攝影師的損失。

▲雀兒山東頂攀登。攝影/鐵丐

說起來,在跟隨曾山攀登高山之前,他甚至鮮有雪線之上攀登的經驗。最初曾山邀請他隨隊攝影時,能提供的酬勞極其有限,僅僅是包吃住和來回機票。但他們卻合作了很久,從最初一年一座,到後來一年五座,從技術型山峰到未登峰。鐵丐的高海拔攀登能力全部源於這些歷練。

近幾年,鐵丐攀登少了,誠如他說,「戶外的都沒有錢」。他一向將賺錢的攝影和不賺錢的攝影認得很清,分得很開。興趣要滿足,飯也得吃。

▲都日峰登頂中。攝影/鐵丐

當初他從攝影賺來的第一桶金,就不是來自戶外。他的朋友介紹他去一個汽車品牌的活動現場拍攝,一天500元勞務費,他拍了一周,領到3500元的薪水。

後來商業贊助多了起來,僅僅是為他們的一次轉山之旅冠名,也不用他拍什麽,路上的經費就都有了。相比作品本身,品牌更看重他作為戶外極限攝影師的身份。

▲西藏40冰川攀冰。攝影/鐵丐

只有鐵丐自己知道,曾經的好片子都是在攀登高山時拍的。登山少了,作品也少了。而這幾年,「沒有出過超過這些片子的東西,沒有再拿出來一些讓人覺得特別好的片子」,面對當下懸而未決的瓶頸,他的自我否定帶著一份清醒認知。

戶外攝影因為小眾的關系,很難商業化。正如圈裏的朋友阿蘇聊起剛認識鐵丐那會兒,說「我那時候都不混江湖了,他來混了」。他口中的江湖,指戶外攝影圈,阿蘇近幾年將重心從攝影轉到了影片方面,鐵丐仍守在戶外攝影的陣營裏。

▲雲南老君山傳統攀巖。攝影/鐵丐

他創立了鐵丐視覺工作室,接觸到一些科考專案。攝影內容,也漸漸轉向地質探險,他開始從自然中獲取到更多科學知識。

雖然還是懷念雪線之上的極限時光,但他已不滿足於僅作為一個戶外愛好者了,科考的話,「逼格高些」,他說。這意味著,新的專案也會隨之而來。

▲雅礱江中紮卡鄉,藏族營地。攝影/鐵丐

京城租客

朋友眼裏,鐵丐是個東奔西走的人。「他太能折騰了」,看到鐵丐這半年的行程,連在海外環遊的阿蘇都如此評價。

鐵丐在北京是待不住的。他說,在北京就等於待業。去年一年,他僅僅在這座城市停留了三四個月。

▲北京租屋。

他住在通州一個租來的一居室裏,約30平左右。不大,東西倒不少。書架上層層疊疊摞著書,啞鈴一類的訓練器械擱在茶幾一旁。一張床、一個單人沙發,外加一個書桌。書桌上放著筆記電腦、單鏡反光機、多個數據線等,都是他最常用的。

租金一個月3000多,沒有室友。即使不在北京,這筆錢照樣要支付。在北京租了10多年房,有過房租吃緊的時候,也想過將房子退了,但那樣一來,東西就沒地方放了。這裏是屋子,也是倉庫。偶爾回北京和朋友聚一聚,也算是個家。

▲四川第二高峰中山峰。

磊哥曾見證過鐵丐早年的一段青黃不接。那會兒兩人都做酒水生意,也同為攝影愛好者,就這麽認識了。認識後沒多久,因為接受不了租金漲價,鐵丐搬了出來。找房的那幾周,磊哥招呼鐵丐暫住他家。因客房被囤貨占用,鐵丐就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雀兒山東頂攀登新路線。攝影/鐵丐

磊哥喜歡玩高樓攝影,北京拍膩了,會去別的地方探索高空俯視下的城市景觀。鐵丐則時常去戶外進行拍攝。磊哥有時候挺佩服鐵丐這樣的戶外攝影師,他記得有回兩人都在南迦巴瓦峰一帶,只不過他是自駕到一個觀景點,遠眺雪山,鐵丐則在雪山下的江裏進行漂流。

▲貴州赤水河過新灘。攝影/鐵丐

那次漂流鐵丐損失慘重,水流湍急,相機掉進了水裏。但這就是鐵丐想做到的極致——越危險越能出片,翻船的鏡頭是最好看的。

兩人都在北京家中的時候,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各自整理照片。「要麽他看我修片,要麽我看他修片」,磊哥回憶道。偶爾鐵丐也會站在年長者的立場,給比他年齡小的磊哥指導些人生經驗,「像個大哥哥一樣」。

▲雲南瀾滄江漂流。攝影/鐵丐

鐵丐如今回到北京,大部份時間也是在整理照片。相片夾帶回憶,如同濾鏡,讓一個平淡現實中的人,得以看見斑斕。等整理完了,他又抑郁了,就又到了該遠行的時候了。

他很少回家鄉,那個安徽省的三線小城。在鐵丐眼裏,家人的觀念是閉塞的,希望他有「正常的生活」。他不去說服他們,也深知他們說服不來,「我追求自由,他們能理解嗎?」

▲色達五明佛學院。攝影/鐵丐

某一次,他哥哥和同鄉幾位朋友一塊吃飯,聊到淮北有什麽人玩戶外這樣的話題。有人在席上提到,有個叫鐵丐的,還獲過戶外攝影大獎,就像議論一個江湖傳說中的名字。他哥哥當時便說,這個人是自己弟弟。對方竟一時不大相信。

現年48歲,關於成家,鐵丐身邊的人比他本人更熱切。麥子作為鐵丐的好友兼老鄉,曾為鐵丐介紹了個姑娘,吃了頓飯後,事情便不了了之。麥子說,鐵丐太看重眼緣。在鐵丐這裏,「眼緣」被直截了當地解釋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看不上唄」。

▲內蒙草原牧歸人。攝影/鐵丐

北漂了10多年,鐵丐當下也有了離開北京、換座城市的打算。他身邊曾在過往歲月中打過交道的朋友——麥子在北京有了房子;磊哥回成都,同妻子孩子團聚;接替他負責那個他放棄的酒水市場的後生晚輩,有的年收入已達數百萬。

鐵丐卻依然是漂著的鐵丐。

▲雜多縣酒店友人相聚。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單身和窮可以。」在雜多縣的他,不久前發了條朋友圈。不知是調侃還是自嘲。

但他此刻並不孤獨,孤獨都被留在了北京那間空落落的租屋裏。在雜多縣的酒店,他偶遇了諸多好友,老極、奚誌農、汗斯、Rocker。一群常年闖蕩在戶外的人,又相聚在了一起。

▲四姑娘山三峰大本營,公益活動建廁所。攝影/鐵丐

曾幾何時,生意場上少了個李朝陽,戶外的江湖,則多了個攜相機而行的鐵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