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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的規矩

2024-04-28歷史

傅北宸/文 孔子懂規矩守規矩,現在看來卻成了特立獨行,人多力量大,這正是歷史的可鄙之處。

存在的都相似,消亡的各有不同。

在整個東周,就各諸侯國而言,最長命的是衛國,秦二世時還有個名義,但實在是無足輕重;其余的都被秦國滅亡。最著名的六國,滅國原因爭議紛紜。蘇洵的【六國論】說六國之弊是「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秦國的毛病是六國慣出來的;賈誼的【過秦論】則從宏觀上說成敗在於「攻守之勢」,類似於風口上的豬。秦王掃六合,落在每個六分之一國的頭上就是紮紮實實的亡國。國破了,為它說話的人也就隨之沒有,就成了活該;秦滅六國本身就是用事實發言,無需說更多。話總是有的,只是等一個機會。大秦七世一統二世而亡,天大的國做了天大的事,各種憤懣就都出來了。聲量最大的自然是楚國。一來最後亡秦和最終建漢的都是楚國人,二來是,楚國也確實說得在理。

張宏傑在【楚國興亡史】中參照明人何孟春【餘冬錄·君道】的說法是:「田氏及韓、趙、魏分齊、晉,非夫舊脈。惟楚繇顓頊溯鬻熊而迨懷王,其統未之奸也。齊之田,晉之韓、趙、魏,國皆不義。嬴秦續呂得天下,重無復仁義焉。義之名,楚可丁耳。雖在春秋,必將楚與六國之滅,所以楚最無罪,而民特憐之,此其亡秦必楚。」南宋呂祖謙在【左氏傳說】卷十一中也說:「秦滅六國,皆以兵伐而取之,雖無道行之,猶自幹戈相持,勝負已分。唯楚最無罪,獨以重幣誘懷王而殺之。其後天下亡秦,禍端亦起於楚之遺民。蓋其滅楚亦是逆人心之大處。」「楚最無罪說」最早來自司馬遷【史記】中記錄的薛城大會,時於秦二世二年六月,在箱梁召集的這次會上,範增說「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南公稱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史載無南公其人而有南公之言,就是這句八字成語,還是範增轉述的。

【楚國興亡史:華夏文明的開拓與融合】
張宏傑 | 著
天喜文化 | 天地出版社
2023年6月

1949年12月16日晚,史太林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小會客廳說,「勝利者是不受審(判)的,不能譴責勝利者,這是一般的公理。」這句反過來說就是,勝利者審判失敗者、成者王侯敗者賊,換言之,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巧詭的是,楚人被滅國,楚人又從滅國者手中得天下。張正明的【楚史】把這經典地概括為「秦滅楚又16年後,楚亡秦。」這種極致的反轉更印證了「亡秦必楚」的無比正確。

民間一致認為楚地就是湖北,典型的如1981年上影拍的電影【楚天風雲】,說寧漢合流左近的事情,故事發生地就在武漢。實際上,在東周時代,楚是國土面積最大的諸侯國,沒有之一,從蘇皖到湘鄂贛乃至粵桂的幾乎整個南中國,都是楚國之地。東周國土面積,楚國占一半。

同時代的六國,對於秦或宗主國大周,都有或這或那的虧欠。三家分晉和田氏代齊,對大周而言就是血統不純,那這五家也就死有余辜了;燕丹派荊軻刺秦,更是主動找死;而楚國,從頭到尾的血脈始終純潔到底大旗不倒,非但沒招惹秦國,還為它撕毀合約以求和平;結果秦國居然把楚懷王騙到秦國囚禁致死。天下苦秦,而楚國則是仇秦。歷史上先後有兩個族不滅仇必報的種族,一個是葉赫那拉人,一個是楚人,兩者都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的範例。

拋開存亡成敗只說理,楚國從來都不是省油的燈。

從周立波的小說【山鄉巨變】開始,「霸蠻」成了現象級的地域詞匯,各種演繹把霸蠻的歸屬指向了現在的湖南人。結合楚國史,我們會發現這個詞像極了楚國。

霸是霸主,稱霸,但不是現在的意思。【白虎通·號篇】說:「霸者,伯也,行方伯之職。」【孟子·離婁·丁音】說:「霸者,長也。言為諸侯之長。」【康熙字典】中說「按毛氏曰:五伯之伯讀曰霸。伯者,取牧伯長諸侯之義,後人恐與侯伯字相混,故借用霸字以別之。」

張宏傑解釋這個字說「如果周天子是天下諸侯之父,那麽‘霸’就是諸侯中的兄長。當父親年老體衰、家庭內亂之時,就需要大哥挺身而出,協調兄弟們的關系。」春秋五霸有各種版本,但無論哪種都有楚莊王。

關於霸蠻的蠻——當然不是粗野強悍的意思,這個意思是清初才開始有的——其來有自:周時代,華夏族對周邊少數民族都給了特定稱謂,四書中的【禮記·王制】給出的方位定義是:「東曰夷、西曰戎、南曰蠻、北曰狄」後來泛稱演變為四夷。由於文化疆界的原因,四夷均被中原文化所蔑視,而在當時的主流視角,這當然不為妄言——【論語·八佾】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意思是夷狄雖有君長但無禮義,中國即使有短期的無君時期(如周召共和),禮義仍然運轉如常——不會領導在就齊整,領導一走單車都亂放。蠻專指南方,而南方是楚國的疆土,別無分號。楚國的先祖熊渠就公然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意思是主流文化既然看不上我,我索性就來個反看不上。

綜上,這才或是霸蠻的詞根。說湖南霸蠻不錯,但霸蠻卻似乎不應該專指湖南。

孔子絲毫不掩飾自己對楚國的一萬個看不上。

周初封熊氏於楚地立國,為子爵。安硯方在【史記】註釋中說「春秋之後,各諸侯國的統治者依然稱‘公’之時,熊通不顧周王的反對,亦自稱武王,即楚武王,楚國的叛逆性格比較突出。春秋末年孔子修【春秋】,不容忍這種離經叛道的行為,在【春秋左傳】中將楚王皆貶稱‘子’。」

事實上,而自始至終周朝只賜過楚主的子爵。楚主熊通以先祖曾輔佐周文王向周朝求晉爵被拒絕,大怒「王不加我,我自尊耳!」,彼時開始幹脆就自稱武王了。整個周朝法統,只有周天子專稱王,所有諸侯都按公侯伯子男的爵位官稱。熊通就是楚國歷史上第一位稱王的國君,而歷史也預設稱其為武王。楚國一共44位元國君,熊通是第17代開始,後面的國君全部都自稱王。

安氏說「貶稱」是隨大流看主流,而孔子的原則是克己復禮,諸侯爵由周賜是為合法,否則即非法。孔子懂規矩守規矩,現在看來卻成了特立獨行,人多力量大,這正是歷史的可鄙之處。

從根本上說,默許錯誤是一種很臟的文化習慣。最典型的就是單向度對一種人群或地域進行歸納,提出貌似有力的結論之後,無限大音量大範圍地反復喧嘩嗚嗚不已,迫使受眾接受繼而承認。它有一種恐怖的手段讓生米做成熟飯,把謬種流傳裝扮成約定俗成。

現在回過頭來看,楚王恰得其中三昧。自稱王又如何?雖然不是中央政府的封爵,但從漢朝【史記】直到當今的歷史教材,楚武王還不是史稱楚武王,常任五霸之一還不是史稱楚莊王?這是個說小就小說大就大的事。文化侵襲既久,就銅墻鐵壁一般不是也是了。

從上古史讀到春秋戰國,是件心驚膽戰的事,華夏族從大概其的普遍淳樸到機詐百出、滅倫嗜血,515年的演變恍如夢幻。後人說春秋無義戰,大概是的。阿拉伯駱駝進帳篷故事很多民眾都耳熟能詳,而自己國家東周的故事能詳的,一定少之又少,這未見得就是幸運或悲哀。綱紀不振的時代必然主衰臣妄,因為綱紀就是秩序,就是規矩。商人進了帳篷,駱駝從帳篷外擠到帳篷內,然後再把商人踢出去,這一切就是貌似東周——春秋進賬,戰國駱駝開踢。但實際上,東周是一百只駱駝,從吃草到吃同類最後還吃人。

快意恩仇不止在武俠小說裏。

國王娶了兒媳婦要殺兒子還拉兒子的老師上船,老師不幹就被殺了滿門,老師的小兒子逃出命去,排除萬難去報仇,有能力報仇了,仇人早死了,把仇人從墳裏刨出來用銅棍子抽爛——這是網小的典型套路,原型復制於楚國,國王是楚平王,復仇者是伍子胥。民眾自然是註重了伍子胥的快意恩仇,卻沒有留意到楚平王也是快意的,但這恰是關鍵處。了果之行,飲食男女不教自會,了因之事則非大菩薩莫能為。楚平王不做初一,伍子胥就做不了十五,這段故事就不會發生。掘墳鞭屍泄憤之事,前所未有而後史不絕書,伍子胥這裏就是源頭。人死賬不爛,後世的曹操72疑冢、袁崇煥密葬、墓室機關等都出來了。

被伍子胥鞭屍的楚平王本人,叫棄疾。他任性卻不偏心,不是只殺臣子,親屬王族一樣處理,他的王雖然也是自稱,卻是透過努力得到的——他逼死了自己的三個親哥哥,其中一個就是楚靈王。靈王也不是塊沒有瑕疵的餅,他也是在哥哥楚康王死後,殺掉了繼承人郟敖及其二子,才做成楚靈王的。楚國尚弒君,在位的領袖被親人殺死隨後政權置換,在東周諸國,楚國對這套流程無比純熟,且排列組合的多樣性遍歷了整個男性人倫:父子侄兄弟。

張正明在【楚史】中曾小結說:「在楚國約八百年歷史上,幼弟殺其兄而自立的有三例……小叔殺其侄而自立的也有三例……」「凡弒篡而立的君主必定是公子王孫,大抵有所作為、有所建樹,而且都出現在西周晚期至春秋晚期,即楚國轉弱為強、變小為大的時期……」現實永遠比小說精彩。

【楚史】
張正明 | 著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0年7月

楚國的弒君套路單一,落到實處不屈不撓,比康熙的建儲祖制還祖制得多。【呂氏春秋·察今】問「上胡不法先王之法?」楚國答「一直法著呢。」直到楚國快亡國了,公子負芻還殺了弟弟公子猶而代立,在晚節上和國家領導人保持了一致。

【易中天中華史·從春秋到戰國】中忖度楚莊王時代表他說「楚人的精神是‘霸蠻’,楚人的心氣是‘不服周’,楚人的傳統是‘我蠻夷也’,而楚君的使命則是開疆辟土,抗衡華夏,圖謀中原」,的確精當。楚國並非不想服周,而是跟阿Q一樣不配姓周。周以血緣姻親勛舊依次分封諸侯,構成一個同心圓統治系統,楚國在最外圍。如果把這個系統比作一只母雞,楚國充其量算一根掉了的雞毛。雖然誌存高遠,但母雞怎麽打量它怎麽也是根毛。命運無常,那誰說雞毛不能上天?於是它就上了天。

楚史中第一筆陰影就是上貢被冷落。岐陽之盟上,周成王會見諸侯,楚子熊繹獻上的貢禮是一捆上好的茅草跟「桃弧棘矢」:釀酒流程中有茅草濾渣(縮酒),桃木弓、棘枝箭做驅鬼辟邪的法器也中規中矩。一個只有50裏的封地,祭祀連一個犧牲都湊不齊,得去境外偷來的子國,能拿出這些也不錯了。

大會開始,諸侯魚貫進殿。楚子和鮮卑君被通知不得入內,在外面縮酒、看火堆。忍了,繼續。成王之後是康王,另一件楚子的委屈憤懣記入史冊——【左傳·昭公十二年】記楚靈王說:「昔我先王熊繹,與呂伋、王孫牟、燮父、禽父並事康王。四國皆有分,我獨無有。」所謂有分無分,是指齊、衛、晉、魯四國都有周朝分賜的鐘、鼎、車、旗、鼓之類象征地位和權力的寶物,楚國卻沒有。按身份,這四國都是周宗室,都是公侯國主,而楚是子國,這就罷了。但按做事範圍,五國共一事而只賞四國,這就是成心了。

諸葛亮說「事無大小」,性質重要,管仲「二桃殺三士」,桃這東西再小也是大。楚國開始想著好,想著洗白成白上加白的大白,既然做不了大白就做大黑,正道不成則反其道。兩樁冤屈記下,楚國從此黑化。至今湖北方言表示不服氣或不甘心的時候,都說「不服周」。過去2000多年東周記憶的痕跡還這麽清,更不用說仇秦了。

東周在史學上分為春秋和戰國兩段,春秋有五霸,戰國有七雄,裏面都有楚國。人是國本,楚國不缺人才。【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記載了蔡大夫聲子對楚令尹子木說的一句話「雖楚有材,晉實用之。」這句經幾千年分裝保存到現在,分別成了批評和表揚的兩個成語,批評的成語適用廣泛,叫楚才晉用;表揚的則成了專屬,掛在嶽麓書院的門聯上,叫惟楚有材。

春秋時代楚和晉都是霸主,三家分晉之後,晉不存在了,又轉成楚和秦的較量。李白在【白雲歌送劉十六歸山】:「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裏,雲亦隨君渡湘水……」楚秦雙強,疆土銜接,秦掃六合不滅楚沒有道理,這是大的局勢策略,怎麽滅法只是手段的問題。仇秦也好,不服周也好,都是楚自己的事,周秦肯定也有自己的說法和認為,只是沒記上去傳下來。如果從周秦的角度看,楚國是以不守規矩做大的,又是以守規矩滅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