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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超:唐宋墓葬中的貓及相關問題

2024-02-03歷史

家貓是地球上發展最成功的獸類之一,在人類歷史行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對考古遺址中出土貓的研究不僅可以梳理貓的發展演變,也可以加深對人與貓的關系及古代人類生活方式的認識。本文主要著眼於唐宋時期(包括遼金)墓葬中出土的貓骨、貓瓷塑,及磚雕與壁畫中的貓形象,結合文獻資料,分析貓在唐宋時期的功能作用與文化內涵,並進一步探討唐宋時期的日常生活與文化生活。

一、唐宋墓葬中的貓

唐宋時期,貓與人的關系非常密切。貓在墓葬中主要以三種方式出現。

(一)殉葬寵物

河南濮陽建業世和府唐墓M3、M6、M7 等墓[1],墓葬年代為唐代中晚期,均在墓室中發現了家貓的骨骼,這些貓應是人們有意識埋葬的。河南省新鄉市;紅旗區公村宋代墓地中的2012XJZM4 為仿木結構磚室墓,由長方形斜坡墓道、墓門和墓室組成,墓室平面為圓角方形,在墓室靠北墻用青磚砌有棺床,墓主人仰身直肢,位於棺床上,頭向東,面向左。在棺床南部發現一批動物骨骼[2],經重慶師範大學科技考古實驗室鑒定與研究,這批動物骨骼屬於家貓,為同一個家貓的個體[3]。這只貓應是墓主生前飼養的寵物,被特意殉葬在墓主身旁,以繼續陪伴墓主。

沈陽新民偏堡子遺址位於遼寧省新民市張屯鄉偏堡子村,2010年7 月—9 月,沈陽市文物考古所、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和新民市文物管理所聯合對該遺址進行了發掘[4],發掘區域分為Ⅰ、Ⅱ兩區,在第Ⅰ區的三層、四層為遼金文化層,發現動物骨骼標本 482件,其中家貓的骨骼標本37件,至少屬於一只家貓。在遼金文化層發現的家貓,應是死亡後被主人隨意埋葬的結果。

(二)貓瓷塑

唐宋時期,隨著陶瓷業的發展以及人們對動物喜愛的加深,各個窯口的動物瓷塑產品逐漸增多。邢窯博物館藏有一件唐代白釉臥貓(圖1),系捏塑而成,貓趴臥在帶有編條的墊上,尾巴後肢團在一起,仰頭瞪目[5]275。在唐宋墓葬和遺址中,貓形象的陶瓷塑。也不斷發現。河南安陽西郊晚唐墓中出土一只瓷貓,「直立仰頭,頸系鈴鐺,豆青色,通高4.5 厘米」[6]。同出器物還有瓷犬、瓷羊、瓷馬與瓷塑兒童等,這些瓷塑憨態可掬、趣味盎然,概為擺件或兒童玩具。唐代長沙窯生產的貓形瓷哨,雙眼圓鼓,頸下套有鈴鐺,乳狀四足,腹部有吹孔[7]91。洛陽市東明小區C5M1542唐墓為夫婦合葬墓,墓中出土貓形綠松石飾一件,貓雙目平視,雙耳直立,尾巴向下卷曲,作俯臥狀[8]。貓為人們喜愛的動物,把綠松石飾品做成貓的形狀,反映了時人的審美觀念。

成都金河路古遺址中灰坑p 開口第2 層下,打破第4、5層以及J4。p中出土崇寧重寶一枚,表明其年代概為北宋時期[9]。該灰坑中出土有瓷塑 13 件,其中貓 2 件,一件泥質灰陶,頭尾相趨,團為圓形,中空,身上毛及頭部嘴、眼刻畫清晰,直徑 3.6—4.4.厘米,高2.2 厘米。另一件灰褐胎,醬釉,匍匐狀,中空,長 6.7厘米、高2.5 厘米。

宋金時期還出現了貓形枕,宋人楊萬裏在詩【新暑追涼】中提到了貓枕:「去歲沖炎橫大江,今年度暑臥筠陽。滿園無數好亭子,一夏不知何許涼。待等老夫親勘當,更招幽鳥細商量。朝慵午倦誰相伴,貓枕桃笙苦竹床。」[10]卷二十五237比貓形枕更為常見的是以貓為裝飾題材的瓷枕。如:湖北省荊門市掇刀區雙喜宋墓出土一件宋代臥女荷葉三彩枕[11](圖2),該枕通高14.6 厘米,長33.5 厘米,現藏於荊門市博物館。枕面呈荷葉形,枕身為一女子撫幼貓側臥在曲邊床上,女子面容嫻雅,右手持香囊置於頭部右側下,左手撫摸於貓背。貓為黃灰色,翹首睜目,四足伏地,長尾曲於腹下,形象生動地表現了女子撫貓的溫馨休閑場景。

石家莊市博物館藏有一件金代井陘窯的白瓷戳印填彩四貓紋枕(圖3),1957年春出土於石家莊市範村南省二建公司工地。該枕為長方形,兩端微翹,:枕面刻畫大小兩組雙框紋做邊框,其內戳印卷草紋,框內兩側和中心分別戳印一朵和四朵花紋為配飾,在配飾之間戳印四只小貓,頭向左側臥,十分可愛[12]353。深圳望野博物館藏有一件金代河津窯瓷枕[13]182(圖4),該枕呈八邊形,主題紋飾為「花貓銜雀」。台北鴻禧美術館藏有一件白地黑彩貓蝶紋枕[14],呈如意形,枕長30厘米,寬29.4厘米,通高 18.6厘米。全器塗白色化妝土,主題紋飾為頸部有絲帶的家貓與上方飛舞的蝴蝶。

(三)磚雕與壁畫中的貓

墓葬中磚雕與壁畫以貓為飾,最早出現於晚唐墓,北宋中期以後更為多見。據現有考古資料的不完全統計,唐宋墓葬中共有29座仿木結構磚室墓中出:現了貓的形象。為了探討的方便,列表於下(表1)。

由上表可知,出現貓形象的墓葬均在河南、河北、山西、山東等北方地區,墓主人身份除河南安陽地區的三座晚唐墓與山西大同遼代許從赟夫婦墓墓主身·份為官吏外,其余墓主均為富民階層或地方鄉紳,但這並不意味著宋代只有富民階層熱衷於養貓。貓形象只在宋代富民階層墓葬中出現或與此時期的墓葬制度的變化有關。秦大樹先生曾指出,仿木結構磚室:墓自晚唐開始流行,歷經五代至北宋前期,使用仿木結構裝飾的主要是帝後和品官貴胄等。約在北宋中:期,這種仿木結構裝飾開始被平民階層使用,而大型的品官貴胄墓中不再使用仿木結構裝飾,逐漸變為壁面毫無裝飾。[39]12-143

唐宋時期,從宮中到士大夫家庭,甚至民間一般家庭,都喜養寵物。關於唐代宮廷中養貓,在文獻中有諸多記載。【舊唐書·高宗廢後王氏傳】:「永徽六年十月,廢後及蕭良娣皆為庶人,囚之別院。武昭儀令人皆縊殺之。……庶人良娣初囚,大罵曰:‘願阿武為老鼠,吾作貓兒,生生扼其喉。’武後怒,自是宮中不蓄貓。」[40]卷五十一2170但【朝野僉載】曰:「則天時,調貓兒與鸚鵡同器食。」[41]卷五117武則天出於恐懼,可能下令宮中有一段時間禁貓,但很快宮中又恢復了對貓的豢養。

【夢粱錄】有載:「貓,都人畜之,捕鼠。有長毛,白黃色者,稱曰獅貓,不能捕鼠,以為美觀,多府第貴官諸司人畜之,特見貴愛。」[42]卷十八279南宋許多顯貴甚至皇室都熱愛飼養獅貓,秦檜孫女崇國夫人豢養的獅子貓走失後,命令臨安府尋找,到了期限還未找到,「府為捕系鄰居民家,且欲劾兵官。兵官惶恐,步行求貓,凡獅貓悉捕致,而皆非也」[43]卷三³²。為了一只貓不惜勞兵傷民,反映了崇國夫人對貓的寵愛和重視。

磚雕與壁畫中的貓多出現在備宴圖、宴飲圖、侍兒圖、搗練圖等日常生活場景中,毛色有黑、白、黃、花等顏色,具體位置在窗下、幾下、桌子或椅子上,有的位於人物的腳旁。貓的頸部大都系有帶子或頸圈與鈴鐺等飾物,如:汾陽東龍觀金代墓葬M5 壁畫中的:貓頸系絲帶(圖5),表明貓作為寵物已成為人的親密夥伴,被觀賞和逗玩。壁畫中的貓姿態各異,有的俯臥,有的蹲坐,有的呈奔走跳躍狀。山西大同東風裏遼墓中的貓口銜繡球(圖6),遼軍節度使許從赟夫婦墓壁畫中的貓在撲捉繡球,河南鞏義涉村宋代壁畫墓中的貓回望鳥籠,生動形象,體現了古人對於貓的喜愛。

鄧廣銘先生指出「宋代是中國封建社會發展的最高階段,兩宋期內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在整個封建社會歷史時期之內,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44]。隨著生產力發展,社會經濟繁榮,財富積累:增加,為休閑娛樂的發展提供了良好的物質條件。「今也裏巷之中,鼓吹無節,歌舞相樂,倡優擾來角抵.之戲,木棋革蹴,養玩鳥獸。」[45]卷十六144至宋代,養貓已成為一種社會風尚。

河南登封黑山溝(圖7)、山西長子南溝金墓(圖8)、山西侯馬金墓65pM102等墓葬壁畫中繪有「貓口含雀」圖,瓷枕紋飾中也有「黃貓銜雀」,可見「貓雀圖」為宋金時期流行的繪畫題材。袁泉先生認為「貓雀」喻「耄耋」,象征長命壽考[46]。筆者認為,此說或可待商榷。貓喜歡追逐獵捕雞、雀、蟬、蝶等有翅善飛的禽蟲,為天性使然。山西介休洪山窯址出土一件印:花陶範[47]158,上刻花卉紋,花間兩小兒遊戲,一小兒手持一鳥,另一小兒雙手捺貓,防止貓捕鳥,姿態生動,惟妙惟肖。據動物學家統計,在美國家貓(大部份是流浪貓)每年會殺死大約24億只鳥類和23億只小型哺乳動物[48]22。竊以為,墓葬中的「貓雀圖」應是生活情境的再現,與壁畫中貓口含之「雀」與「繡球」「蟬」等功能相同,均為貓的玩具。

二、貓的職能與文化內涵

貓最初的職能與人的生計活動相關,即捕田鼠以護莊稼。【禮記·郊特牲】:「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鄭玄註:迎其神也。」[49]卷二十六1454古人迎接貓神,是祈祐能消滅田鼠,保護莊稼。貓與虎並稱,所迎.之貓應為野貓或貓科動物。正是捕鼠的功能促使貓被馴化,從野外走入了室內,成為人類家庭的一部份。唐宋時期,捕鼠作為貓的本能依舊為人們所重視,【宋史·蘇軾傳】載:「養貓以去鼠,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50]卷三三八1081-1082黃庭堅【乞貓詩】曰:「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盆攪夜眠。聞到貍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又如宋代釋如珙【偈頌三十六首】:「鼓聲咬破七條,只著偏衫去也。老鼠滿地走,拖取貓兒來。」[51]卷十七313對於文人而言,貓捕鼠不僅能保護糧食衣物,也可保護書籍。

據史料記載,陸遊藏書豐富,但屢遭鼠咬破壞,「檢校案上書,狼藉鼠嚙跡」,後來求得一貓,使鼠患得以解決。「媧子解迎門:外客,貍奴知護案間書」「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山房萬卷書」等詩句均表達了陸遊獲貓護書後的欣喜之情。梅堯臣【祭貓】言:「自有五白貓,鼠不侵我書。」由此貓走入了書齋,被賦予了文化功能,除捕鼠護書外,還能為文人消除精神疲勞,消磨無聊時光,甚至充當文人交往的媒介,宋代文人留下了大:量有關贈貓、乞貓及送貓的詩句[52]。貓的捕鼠護書功能以及文人對貓特定的情感想象結合在一起,塑造出了一種雅的生活情境,貓也逐漸成為雅文化的表征。

貓對人類的吸重力,不僅是由於捕鼠的實用價值,貓天性獨立,愛幹凈,呆萌的臉龐,圓圓的眼睛,柔軟的皮毛,以及與人類情感交流互動的能力,促使它們融入了人類的生活。唐宋時期,貓對人的陪伴、精神慰藉功能逐漸顯得更為重要。這在文獻資料中也:有諸多記載。【南部新書】記載:「大夫張摶愛養貓,不但為所養各色寵物貓「自制佳名」,而且「每視事退,至中門,數十頭拽尾延脰盤接,入以絳紗為帷,聚其內以為戲,或謂摶是貓精。」[53]庚105描繪了一幅主人與群貓玩耍嬉戲的場景,可見張摶已經把貓作為日常生活中的親密夥伴,透過與貓的玩耍互動獲取身心的愉,悅與閑適。

吳自牧【夢粱錄】亦載:「二十五日,士庶家煮赤豆粥祀食神,名曰‘人口粥’,有貓狗者,亦與焉」[42]卷六87,是說煮粥祀神時,把貓也算作家庭成員。宋人洪邁【夷堅誌】載:「桐江民豢二貓,愛之甚,坐臥自隨,但日觀其食饑飽,暮夜必藉而寢。或持置懷抱間,摩手拊惜。出則戒婢謹視之」[[54]支誌己卷十1381,把對貓的寵愛體現得淋漓盡致。即便是不捕鼠之貓,也能得到主人的關愛。胡仲弓【睡貓】言:「瓶中鬥粟鼠竊.盡,床上貍奴睡不知。無奈家人猶愛護,買魚和飯養如兒。」[55]68冊39806

宿白先生曾指出「墓葬壁畫題材雖然不一定即是墓主人現實生活的完全如實之寫真,但必然可以反映當時社會生活的片段」[24]104。唐宋壁畫中發現了大量貓形象,表明養貓已成為當時的社會風尚。貓在壁畫中出現場景多樣,梳妝圖、女紅圖、備宴圖、宴飲圖、侍嬰圖、搗練圖、勞作圖及供奉圖等居家生活場景中均有貓的身影,可見貓已被人們當作家庭中的伴侶,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份,無論是生產勞作還是休息娛樂都少不了貓的陪伴。河南滎陽北宋磚室墓出土的石棺右側第一組線刻圖案為宴飲觀雜劇圖,墓主人夫婦恭手端坐在椅子上,前面為一長方桌,桌前四人在表演雜劇,貓蹲臥於墓主人所坐椅子之後。

河南洛陽市宜陽縣金代壁畫墓西北壁繪二人席地而坐,竹下對飲,貓側臥於酒壺旁。貓尤為得到深閨中女性的喜愛,荊門博物館收:藏的宋代臥女荷葉三彩枕,表現了女子靜臥撫貓的休閑愜意生活。河北省井陘柿莊M5西北壁磚雕小櫃、剪刀與熨鬥等縫紉用具,櫃旁站立一名女子,女子肩右側墨繪一只小貓。河南鶴壁故縣北宋壁畫墓中也有木桌、剪刀、熨鬥與貓的組合。有學者認為墓葬中剪刀與熨鬥的組合為時人對家庭中女性角色、行為的折射[56],其說可從。貓的參與使女子沈悶的庭院生活更溫馨有趣。此時期,養貓已成為一種別具意趣的生活文化,人們透過養貓來寄托情感,豐富日常生活,彰顯審美與人生追求,同時也註重對貓細致入微的觀察,對貓的生活習性與喜好的認識也不斷加深。

三、結 語

唐宋墓葬中不只發現作為寵物殉葬的貓、貓瓷塑,而且磚雕與壁畫中出現了大量的貓形象,且出現場景多樣,在梳妝圖、女紅圖、備宴圖、宴飲圖、侍嬰圖、搗練圖、勞作圖及供奉圖等居家生活場景中均有貓的身影,毛色有黑、白、黃、花等顏色,具體位置在窗下、幾下、桌子或椅子上,有的位於人物的腳旁①。「貓雀圖」應是生活情境的再現,壁畫中貓口含之「雀」與「繡球」「蟬」等功能相同,均為貓的玩具。

唐宋時期,貓的捕鼠功能依然為人們所重視,對於文人而言,貓捕鼠不僅能保護糧食,也可保護書籍。貓的捕鼠護書功能以及文人對貓特定的情感想象結合在一起,塑造出了一種雅的生活情境,貓也逐漸成為雅文化的表征。此時期,隨著生產力發展,社會經濟繁榮,財富積累增加,為休閑娛樂的發展提供了良好的物質條件。而貓的外表、天性及與人類情感交流互動的能力,也促使它們走入了人類的生活,改變了古人的生活方式。對唐宋墓葬中的貓及貓形象的探討既從動物考古學的視角考察了人與貓的關系,也深化並推進了唐宋時期日常生活史與文化史的研究。

來源:【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