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我看見了的花,都是我的花
夏吟
那一盆吊蘭,終於不用我牽掛了,它和我脫離了所有權的關系,依舊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成長著。
那盆吊蘭的苗,最初是我十年前一次去花鳥市場買花肥,從一個花老板那裏免費要來的,時逢我上課的職高班的學生畢業,學生們把他們宿舍裏的一個大花盆給我搬到了辦公室,我就把那吊蘭苗不經意地栽在了花盆裏,每天打掃衛生時,我就給它澆點水。
沒有想到她蓬蓬勃勃地發起來了,我更樂於照顧它了,她開出星星點點的藍色白色黃蕊的小花。
在辦公室照應花的過程中,許多快樂走來了,許多悲傷離開了,而這盆吊蘭發得更歡了。
在我不在時,也有人圖方便,把花盆當垃圾桶,把煙頭和果皮丟在花盆裏,還把剩下的黃紅廣告油彩潑在她的身上。
在辦公室裏, 只有這盆吊蘭是我最好的夥伴。而周圍的許多天天見面的人,實際上是我永遠的陌生人,這些天天見面的人,有的是嫉妒我的人,有的是躲在暗處告我狀的人,有的是一有機會就要整你一下的人,更多的人是墻頭草,跟隨利益隨風倒……
一些我天天必須應對的事情,需要我訓練自己把它們當可有可無的事物對待。
那些日子裏,我的生命不因為實際生活範圍的狹小而顯得空洞,那是因為心中裝了許多類似種花澆花這樣的小歡喜。
我決定辭職離開辦公室時,在這間辦公室,別的我沒有什麽牽掛的,我牽掛的就是這盆花,我想來想去的,總是不放心她。
最後,我把它從辦公室搬到了學校的一個有許多盆花的天台上,還特別囑咐了園丁,這一盆我的花,我放在這裏了,麻煩他照顧一下。
此後幾年中,我到學校時,就常常要去看看她,年年都記得給她施肥添土,也對她做些修剪,她長得非常好,她對環境的適應力比我可強多了。
幾年後,透過競爭上崗,我在學校又有辦公室了,這次,我有了一個獨立的朝南的陽光明媚的辦公室,於是我把那盆花還是搬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照料。
我去搬花盆時,園丁祝賀我得到了新崗位,還對我說:這盆花很成氣候了。
是的,我把它放在窗台上,她灑下的綠色發辮,已經可以把窗台點綴成一處好看的風景了,她的花期很長,記憶裏似乎一年到頭都有花朵在綻放。
看著花兒如此成了氣候,聯想到自己蹉跎的歲月,我就會感到有些慚愧,花兒用自己的生長提醒我,必須強大自己的生命。
在辦公室裏,我面對著這盆花悄悄地閱讀,沈默地寫作,曾經是我一段時間做的主要的事情。
而來我辦公室進行咨詢和接受我的培訓和指令的學生,也總是會欣賞一下這盆花,遇到喜歡種花的學生,我會從這盆花裏拔下一兩個枝條來,教她們拿來插在水盆裏,或者種在自己的小花盆裏,那幾年裏,學生宿舍裏有許多這盆花的子子孫孫盛開著。
這盆花也見證了我在這一個新辦公室裏遭遇的新的是是非非。
而總是有栽花種草的歡喜,讓我能從這些是是非非中解脫出來,做一個快樂的人,在同事覺得另類的空間擴充套件著自己。
後來,我被調到了一間常年照不到陽光的辦公室。
走的時候,我特別不想讓我的花留在是非之地,也不想讓她在我常年照不到陽光的新辦公室萎縮枯萎。
我再次把她搬到了天台上,把她放置到我上課時從教室的後面的窗子可以看到的角度。
上周我到學校時,首先是看到一位教師在黑板上寫著:誰搬走了天台上的花?請送還!
原來那位教師也放了幾盆自己的花在公共的天台上,現在被盜了。
我去天台一看,我的那盆吊蘭也不在了。
我和園丁說起花被盜的事來。我說,我就怕偷盜者把她栽死了,這盆花我都看了十年了。
園丁說了一句話,讓我寬了心。
他說, 那樣一盆成了氣候的花,到了那裏都會受到重視的。
是呀,盜花者既然看得起她,不怕費力地偷她回去,就一定不會輕易丟了她,一定會照顧好她的。
園丁這話也讓我一直有許多感慨: 花兒如此,人也一樣呀,如果已經是一個成了氣候的人,到了那裏都會受到重視! 會收獲「西出陽關無故人,天下誰人不識君」。
果然,這周我去上課,課間時放眼一看,在一個陽台上,我看到了我熟悉的吊蘭,她被換了一個更大更好的花盆,但是,花兒是我的花,她的形態因為移栽發生了變化,但是她的莖上有黃紅油彩的痕跡,讓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看見她開放著,看見有人給她澆水,看見她如今所處的位置,通風光照條件都很好,我放心了。
是的,雖然她上了別人家的陽台,但是她依然是我的花。
不僅僅她是我的花, 所有我看見了的花,都是我的花。因為花兒的開放,我快樂過,那花兒內在的東西就是我的了,在許多年以後,花兒形體的物質形態消失了,花兒還是我的,它在我的心裏保留著。
在別人那裏從實變虛的東西,在我這裏會從虛變實,當一切失去,我會更深地體會到了擁有,而在一些人那裏從虛變實的東西,我會從中看到了空洞。
花兒的新主人不知道,沒有一個人是擁有生命的花朵們的主人,甚至沒有一個人是這個世界永遠的主人,我們都要離開,我們都在這裏客居,我們都是物的過客,多少人卻「夢裏不知身是客」。
我們終將和一切告別,和功名利祿告別,和愛恨情仇告別,和是非恩怨告別,和自己養過的寵物種過的花草告別,和人世告別,也和自己告別。
缺失一些非常實在的東西,比如功名利祿的占有,比如對花園的所有權,也許是神恩典於我的特殊方式。
天天都能以好的心情去欣賞別人花園的花,勝於必須花精力化時間去照顧自己的花園,而無暇欣賞自己花園裏的花。
我要感謝那位盜花者,是他讓我徹底放下了對這盆花兒的牽掛。
2005年夏寫於鳳霞路昭通財校二樓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