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有一個有名的段子，說【西遊記】裏沙僧從頭到尾只有三句台詞：
「大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了！」
「大師兄，二師兄被妖怪抓走了！」
「大師兄，師父和二師兄被妖怪抓走了！」
1986年劇版沙僧
原著裏的沙僧從未說過此話。但這個段子卻深入人心，甚至給人「確實如此」的感覺，就是因為長久以來，他只是一個邊緣化的工具人角色。
幾百年了，他從未站到舞台中心。
直到上周五，綜藝節目【喜人奇妙夜】以劉旸、王建華、松天碩、李治良組成的喜劇天團「四士同堂」用作品【八十一難】為沙僧正名：這個無真實姓名、無專屬BGM（背景音樂）、無強烈特質的「三無」人物，發生形象上的裂變。
他率先成佛了。
該作品斬獲最高分的同時，也再次讓觀眾意識到，【西遊記】這塊取之不竭的敘事倉庫，竟然還能挖出新鮮寶藏。
壹
「四士同堂」是「六邊形戰士」：四人的身份有編劇，有演員，有導演，都出身名校，且在喜劇領域摸爬滾打多年，堪稱頂級喜劇團隊。他們選擇的命題也是頂級的難度——要在快被薅禿的西遊題材中，選擇最不突出的沙僧為主視角，進行改編。
這幾乎是把自己架到火上烤。結果，才華、經驗和努力，兌現了他們的野心。【八十一難】完全配得上競演最高分和網上紛紛揚揚的贊譽。
整個故事圍繞「只有湊夠八十一難才能取得真經」為題，大抵翻了七番。
第一番，開宗明義：
取經團隊距離真經，還差一難，便推選沙僧扮妖怪，以成全他人和大義。沙僧不服。悟空、八戒發起四個回合的較量。無妖怪親戚、無個人BGM、非動物形態與倆師兄不同，甚至沒有俗家名字的沙僧，完全落敗。
第二番，柳暗花明：
師父登場，站隊沙僧，要求徒弟們不要內訌。沙僧多嘴，點破真相：原來他們已歷經九世輪回，度過七百多難了。師父的名稱從東漢三藏、三國三藏，變為今生今世「貧僧從東土大隋而來」的隋三藏。
蹉跎九世，只差一難，壽數有限的隋三藏動搖了。
第三番，急轉直下：
想取真經的師父口風一再改變，從「絕對不要內訌」，變成「盡量不要內訌」，最後是「別太內訌」。他和悟空、八戒試圖用「鐵鍋燉自己」、誣陷沙僧偷袈裟的拙劣伎倆，逼沙僧做妖。
第四番，絕地反擊：
絕境之中，沙僧跳出邏輯怪圈，直指取經規則太不公平，要求改規則。
悟空用哪咤反駁他，縱使哪咤鬧東海、打天宮，最後還不是臣服於規則。悟空自嘲道，我不想像他一樣，於是揮棒相向。
第五番，巧設迷障：
沙僧已技窮。結果，師父開口了，他是金蟬子轉世，有絕對的人脈和背景，他自願做妖，成就徒弟們的取經功德。結果這出苦肉計，是為了讓沙僧動手弒師。沙僧不上當，師父又施一招「苦情計」，說「取不到真經，愧對蒼生」，悲憤到要吐血，再次迫使沙僧動手。
第六番，峰回路轉：
沙僧終於舉起——又放下了寶杖：「我可以當妖怪，但是，我不能傷害你呀。」萬般無奈，沙僧自願為妖。看似三人得逞。結果上面感喟沙僧高義，讓他直接成佛。
驚天反轉來了：原來，成佛名額有限，三人為了讓沙僧早日「上岸」，故而設下這些計策和考驗。他們賭對了：沙僧是善良的，不會為了功德而傷害師父。
第七番，再續前緣：
第十世，隋三藏已經輪回為唐三藏，途徑流沙河，本以為此地無妖。沒想到，沙僧竟然重返舊地，他寧可捐棄佛身，也要選擇與師父、兄弟重踏萬裏險路。今生，他找到一只大烏龜，可以用來湊一難。
於是，劇情正式回歸西遊主線，原著最後一難也確實是通天河老龜沈海濕經書。
「四士同堂」僅用一個game點（指一種幽默元素或情節轉折點）：拿沙僧湊最後一難，就能攪起七番波折，原著及其改編的經典影視作品的熱梗，統統雜糅進去，「隋三藏」以及出自【火影忍者】的「Sasuke」諧音「沙師弟」等笑點，實在妙不可言。特別是師父那句，「終一生渡世人，和終一世渡一人，為師覺得是一樣的」，直接將立意拔至哲學的高度。
【八十一難】，幾乎是一部無可指摘的喜劇作品。
貳
【八十一難】翻了七番，而【西遊記】的改編歷史可是持續了近百年。
最早的改編或許是1927年上映的【盤絲洞】。到1941年，中國第一部長篇有聲立體動畫電影【鐵扇公主】橫空出世，該片直接讓「日本動漫之父」手冢治蟲走上動畫之路。值得一提的是【鐵扇公主】的導演之一，萬籟鳴，在20年後，又創造了一部經典動畫【大鬧天宮】，成為中國動畫電影史上的裏程碑之作。
【大鬧天宮】劇照
除了【大鬧天宮】，1960年代的內地還有戲曲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等，香港邵氏公司也推出了四部西遊電影：【西遊記】【鐵扇公主】【盤絲洞】【女兒國】。
1966年【西遊記】劇照
直到1986年，楊潔導演的劇版【西遊記】，近乎完美、甚至有所超越地將原著拍了出來，成為西遊改編史上不朽的經典。直到今天，多數人提起【西遊記】，皆以86版【西遊記】而非原著為標桿。
1986版【西遊記】海報
西遊改編之核心，基本就是神魔片套路，意在將大眾眼裏的、原著所載的孫悟空，完美呈現出來，讓他一再地成為反抗權威、浪漫不羈、正義凜然、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而這種英雄敘事，很快就受到了喜劇的挑戰。
1995年，劉鎮偉和周星馳合作的【大話西遊】，用無厘頭喜劇的戲謔與反諷，消解孫悟空的英雄一面，使他的凡人情感逐漸袒露出來。「他好像條狗啊。」只此一句，多少意中人，腸斷夕陽下。
【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劇照
神魔諸人，亦能沾染凡塵，滲透凡心，談情說愛。至此，英雄敘事悄然間讓位於愛情敘事。
改編西遊歷經70余年，幾乎都是以孫悟空為圓心。留給創作者的想象空間，實在所剩無幾。直到2000年，終於有人另辟蹊徑，將目光投向取經團隊中的醜角，豬八戒。
當年，徐崢主演的【春光燦爛豬八戒】為八戒樹碑立傳。該劇兼有西遊本身的神魔世界觀，又融匯了凡人情感和喜劇效果，當小龍女化作泉眼犧牲時，有多少人為八戒痛哭落淚啊。
【春光燦爛豬八戒】劇照
後續的豬八戒改編作品，偶爾冒出一兩部，改編核心仍是孫悟空。其中影響最大的，要數鄭保瑞自2014年到2018年，執導的西遊三部曲，群星參演，陣容奢華，分拍「大鬧天宮」「三打白骨精」「女兒國」；以及周星馳主創的兩部【西遊降魔篇】【西遊伏妖片】。
尤其是周星馳，在2013年，天才般地再次調轉目光，將玄奘捧為主角，寫他的七情六欲、自度與度人。段小姐和白骨精，先後兩段感情，讓高高在上、杜情絕愛的聖僧，也有了自身的風情月債。
【西遊降魔篇】劇照
西遊改編的愛情敘事，從此含括了悟空、八戒和玄奘三人，到達巔峰。
此外，周星馳還有一個創舉，他對孫悟空形象的改造，可謂破了天荒——很少有創作者敢這麽大膽地讓孫悟空化身邪惡兇殘、嗜殺成性的妖獸。
再然後，紛紛擾擾，追光動畫推出過賽博龐克版孫悟空，是一驚喜；2015年動畫電影【西遊記之大聖歸來大聖】，大聖的變身畫面，堪為近十年孫悟空之銀幕高光。
【新神榜：哪咤重生】（上）與【西遊記之大聖歸來】（下）中的孫悟空
兜兜轉轉，改編百年，孫悟空、豬八戒、唐僧，前傳、後傳、外傳，來來回回拍了個遍。從英雄敘事來到愛情敘事，從正義形象到邪惡反派，不敢說窮盡了改編思路，但再出新意，實在難於登天。
大眾在呼喚一個新的創意支點。
三
支點終於來了：
去年【中國奇譚】首集故事【小妖怪的夏天】，將唐僧師徒的主角位置挪開，讓位給一個無名的野豬精。取經、正邪、蒼生、大義這些概念，一掃而空；故事變成小妖怪可憐、可嘆、可悲、可憫的打工之旅。
【小妖怪的夏天】劇照
原來，除了唐僧師徒，還可以虛構無名妖怪；除了英雄敘事和愛情敘事，還可以將視角對準普通人。
「打工」敘事，如龍卷風般，席卷了後續的西遊改編：
短劇【少爺與我】第七集【八十一難】（「四士同堂」或許借鑒過），延續「小妖怪」題旨，繼續講述打工人——在此劇中是兩個卑微神仙——為完成設計第「八十一難」的任務而費盡心血的故事。
【少爺與我】劇照
薯仔、呂嚴等喜劇人合作的短劇【大王別慌張】，同樣是以取經為背景板，寫一群山寨小妖，搞應聘、建設，怨調休、加班，嬉笑怒罵，全面摹寫當代打工之「怪現狀」。
【大王別慌張】劇照
一條新賽道，冉冉升起。
可是，就連無名小妖都頻頻闖入西遊改編的世界，為何沙僧——取經團隊的核心成員之一，卻被無情忽略了呢？
這幾乎是不可原諒的，但又是可以理解的。確如「四士同堂」的【八十一難】所言，沒有玄奘的身世背景，沒有孫悟空的傳奇經歷，沒有豬八戒的小醜元素，沙僧從來就是一個被忽視、被邊緣、被工具化的人物。
這像不像掙紮在職場中的「小透明」：因為業績不突出，因為沒有人脈背景，因為人善所以給人一種「很好拿捏」的感覺，當公司出現問題時，就是最佳的背鍋物件；若覺得規則不公，想要挑戰規則，結果只會粉身碎骨。
延展至生活中，卑微的小透明所面臨的窘境，或許依然存在。一個人弱小且善良，就活該「被人騎」嗎？
「四士同堂」用反轉回答了這個問題：不！
雖然邊緣，但他歷經700多難無怨無悔，勤勤懇懇；雖然工具，但他遇到妖怪也會迎難而上，面對威脅亦絲毫不懼；工具人，也是人，更難能可貴的是，這是一個善良的人：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願意傷害他人。
所以，師徒三人和佛祖對沙僧的成全，是創作者真正要表達的：沒有一個人應該為所謂的大義和功德而犧牲，沒有一個善良的人應該被漠視而淪為墊腳石。
恰如隋三藏那句，「終一生渡世人」和「終一世渡一人」是一樣的。
因為人，無論是打工人還是我們蕓蕓眾生，都值得被這樣對待。
「四士同堂」出手就將沙僧的故事擡高到這樣一個位置，西遊的改編版圖從此將多了一顆熠熠生輝的鉆石。
盡管它僅有18分鐘。
文/李瑞峰 編輯 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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