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正在讀研的王秋雨為完成一個社會福利調研,去一家養老院實習。
他觀察到老人間有著豐富的依戀關系,他們對性、情、愛的需求,隱藏在種種跡象之下。
目前中國,有200多萬老人分布在約4萬個養老院裏。
王秋雨寫了厚厚一本觀察日記,對生命的衰老、依戀關系、臨終關懷,有了更多思考,「他們依然有性的需求,對愛的渴望。既不骯臟也不可恥,他們需要更多關懷。」
我們采訪了王秋雨,以及在養老院做田野調查多年的社會學學者吳心越。
他們都很孤獨
用自己的方式尋求慰藉
電影【比海更深】中獨自居住的老人
去年秋天,我為完成一個社會福利調研,去一家養老院做護工。
那家養老院相對低端,基礎設施配給並不是很好。前後兩個院子,大概30平米,鋪滿了梧桐落葉。
裏面只有一棟小樓,分成了3個單元。記得第一天入職的時候,有很多殘障老人在院子裏走來走去,說實話我心裏覺得壓抑,也有些害怕。
每天的日常都是相對固定的,早上五點半就要起床工作,主要協助護工給老人餵飯、擦臉、換衣服。
很快,我就發現這裏的老人分為兩種。
有些老人總在院子裏一圈一圈地走,有些則靜坐不動。
管理人員開玩笑說他們分別是「遊走型」和「禪修型」。
我對那些老人最強烈的感受就是「等待」。
他們好像一直在等什麽,但你也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麽。
他們就在走廊的椅子上靜靜地坐著,大部份時候都在發呆,眼神很空洞。
殘疾老人們行動不便,靜坐是他們的常態
每個護工要照顧好幾個老人,沒時間陪他們聊天。
所以工作間隙,我經常被老人攔住。
他們就是想跟你說話,談子女、聊過往,那種渴望表達和被傾聽的需求很迫切。
工作的時候,我認識了郭叔叔。
他50多歲,因為小時候從床上掉下來傷了大腦,一直需要人照顧。
父母上了年紀,就把郭叔叔送到了養老院裏,但家裏人和他關系淡漠,所以他特別有傾訴欲。
平時是我協助郭叔叔吃飯,所以有時他托護工出去買吃的,也會給我帶一份。我非常不好意思,因為他沒有收入來源。
有一次我發現他手機桌面上有個分欄,起名「賺錢遊戲」。原來,每看幾小時遊戲頁面的廣告,就能賺幾塊錢,他就靠這個賺零用錢。
即便這樣,他還自己透過字典認字,所以我一直很佩服他。
也是因為郭叔叔,我開始更認真地觀察生活在這裏的人。
養老院走廊上寫著
「用心營造家庭感,用愛彈奏夕陽紅」
或許因為我是養老院裏罕見的年輕人,大家很喜歡跟我聊天,尤其是養老院裏的管理人員成哥。
他之前在某一線城市的外企工作,畢業十幾年後才來養老機構做管理崗。
有一天,我倆說話的時候他正好在看監控,就拉著我一起看。
影片裏,一個頭發全白的爺爺提著一大袋零食去敲門。他是去找另一個奶奶了。
成哥讓我猜他倆是什麽關系,看他的表情,似乎早就對此見怪不怪了。
我原本設想這裏是個暮氣沈沈的地方,其實這裏流動著豐富的情愫。
隨著我了解到更多老人的故事,對他們壓抑的情愛欲望,有了更生動和具體的認識。
國內相對低端的養老院,有些房間裏有四個床位
70歲老人也有性愛需求
老人們被突然送到養老院,之前的社交關系也戛然而止,他們是很難適應的,但也會積極尋找其他情感出口。
我註意到李婆婆,她會經常去找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的爺爺。
李婆婆是湖南人,70多歲,身體健康,因為有些失智被送到這裏。她脾氣直,說話嗓門很大,有時候像是在跟人吵架。
但她也很細膩,會拿著筷子織小包,織得非常好。
她也經常會跟我要鉛筆和本子,在上面寫名字,告訴我,哪個名字是她去世的老公,哪個是她兒子……
李婆婆的兒女很孝順,經常帶很多吃的喝的來看她。
她就帶一些去找那個爺爺分享。那個爺爺則每次都帶著零食去找另外一個護工。
本來我沒有太關註老人子女帶過來的零食,後來發現,那或許是老人們的「社交貨幣」,他們會帶去和自己熟悉或喜歡的人分享。
養老院裏的老人正在和保安跳舞
分享物件往往是固定的,地點也是固定的——其中一個老人的房間裏。
因為房間裏沒有監控,大家也經常開玩笑,揣測他們發生了什麽。
一般這個時候,護工可能會去敲門,委婉地提醒一下。
不過一旦涉及到更私密的層面,院方就會幹預他們的交往。
老孫來養老院沒多久,就被大家嫌棄了。
他已經70多歲了,年輕時是老師,後來因為一些事被學校開除,現在也沒有退休金。
兩個女兒輪流負擔他的生活費,但誰都不來看他。
聽護工說,因為他身體已經沒有性功能,所以就用語言撩撥別人。
因為不安分,已經被好幾個養老院趕走了。
有一天晚上管理人員巡查,路過王奶奶的房間時,發現老孫在幫她洗澡。
對於養老院來說,這樣的事一定要杜絕。他們決定給王奶奶換房間。
沒想到,王奶奶堅決不肯。她耍小孩子脾氣,一定要繼續住原來的房間。
或許很多人會覺得一定是老孫的問題,他一而再地招惹其他老人。
但我和護工們聊天,發現她們有不一樣的看法。
護工覺得,不能因為他70多歲了,就覺得是為老不尊,他確實有這樣的需求。
而且不止男人有,女人也有這樣的需求。他們是彼此需要。
後來王奶奶的女兒問起換房間的事,怕對方尷尬,院方不能直說原因,只能暗示,子女一般都能懂,也就不追問了。
坐在黃浦江邊的老人
養老院這個場域是很特別的。
一方面,它阻隔了老人原本的社交,另一方面,它又為老人尋求新的慰藉提供了某種便利。
如果是處於社區中,老人可能更壓抑,因為周圍多是熟悉的眼睛盯著。
很多老人喪偶後獨居,不可能和子女聊這些,也不可能找周圍的人。
但是在養老院這樣一個相對封閉的場所,他們反而可以表達自己隱秘的情感欲望。
比如成哥之前工作的那家養老院地處相對偏僻的城郊處,距離養老院幾百米的地方有一個廣場,到了晚上,那邊總是很熱鬧,有年輕姑娘的演出,也有來自農村的婦女在那邊擺攤。
養老院有很多退休老人,平時他們的退休金也沒地方花,晚上就會去那邊,給年輕女子遞煙,或者給一些婦女幾十塊錢,讓她們幫忙滿足性需求。
在一條對清華大學教授、養老研究學者楊燕綏的采訪中,她表示中國目前只有200萬養老護理人員,而實際需求高達3000萬,護理人員很難滿足老人的情感需求。
此外,因為知道院方沒有權利幹涉太多,很多老人也不會一直藏著掖著,他們會選擇將隱秘的感情公開化。
南韓電影【我愛你】講述了老年人之間的情感故事
護工有時候會接到「舉報」。
因為一個爺爺和奶奶關系很好,晚上總在院子裏一起跳舞,另外一個爺爺就會來告狀:你看他們倆摟在一起,肯定在「亂搞」。
但護工不會管,因為沒任何理由去管。
有一次管理人員在淩晨巡夜,發現兩個老人單獨在院子裏散步,管理人員問他們在幹什麽。
他們回答:「在自由交往。」
國家沒有規定7、80歲就不能談戀愛了,對方給出這樣的理由,管理人員只能悻悻離開。
和年輕人一樣
復雜的依戀關系
老年人的情感和年輕人也沒有太大區別,其中也夾雜著欲望、親密、思念等豐富的東西。
阿海是最讓我五味雜陳的,護工對他也是又愛又恨。
他50多歲,雙眼失明,總是喜歡亂摸別人的臉,偶爾還會打人,所以一開始我還挺抗拒照顧他的。
但阿海每次吃飯都很慢,我又著急,只能餵他吃。
只要我搶過碗,他就會摸我的臉,而且一直叫我媽媽。
後來我才聽護工說,他摸臉是在確認對方有沒有胡子,是男是女。有時候確認是女性,還會把手伸過去放在對方腿上。
透過他的表情,我也無法判斷那是不是一種邊緣性行為,我個人覺得那只是他表達好感的方式。
女護工也不會覺得被冒犯,知道那是他尋求依戀的方式之一。
原來,阿海是小時候出車禍失明的,後來父親去世,母親一個人將他帶大,因為經常走丟,母親就把他送到了養老院,但每個星期都會來看望他。
因為看不到,阿海只能透過撫摸的方式確定對方是否是媽媽。
每次媽媽來,他都會哭得非常傷心,那是我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情形。我餵飯的時候,他也一邊叫媽媽一邊咧嘴笑。
養老院墻上的貼語
我待在養老院的那段時間,陸續還有很多老人新搬進來,剛來的老人一般都有「越獄」的傾向。
跟他們接觸後才知道,那逃跑的動作裏,其實蘊藏著他們深埋潛意識的情感。而且,那是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的。
我記得有一個80多歲患有阿爾茨海默癥的高奶奶,最近幾年的事她都忘記了,只記得年輕時候的事。
比如什麽時候參加什麽工作,和老伴如何相識相戀。
剛來養老院的時候,她嘴裏經常念著自己的老伴。
有時候甚至在樹中間鉆來鉆去,以為這樣就能出去,她一心想離開。
後來高奶奶幾乎每天都會收拾東西嚷嚷要回家。
她的行頭很多,「出走」時總背著一個大包袱:她用床單把所有「家當」都裹起來,裏面甚至有一個風扇。
當時天熱,風扇是子女給她帶過來的。
高奶奶就在養老院的院子裏打轉,不停地找出口,「我老伴還在家等我,我要回去給他做飯……」她跟養老院的護工「解釋」,自己只是出來開會的,現在要回家了。
但其實她丈夫已經去世7、8年了。
護工們實在沒辦法,就假裝給她老伴打個電話,電話那頭假裝成是她老伴,告訴她,「我們還要促生產,不能松懈,你要好好工作,我在家很好……」之類的話。
後來她想要回家的情況就逐漸少了。
據國家衛健委數據,目前中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中,約有1000萬阿爾茨海默病患者。
養老院每個老人都有自己的情感寄托。我還記得有一個失智的老人,她一直記得自己年輕時候的偶像。
想趁自己去世前,把自己的社保卡、銀行卡寄給對方。總向護工打聽怎麽去北京,她要去找偶像。
我和肢體殘疾的老人相處最久,我發現他們雖然行動不便,但思維卻十分清晰。
但或許因為身體的殘缺,他們在情感表達上會顯得有些自卑,有時候會壓抑自己。
林叔叔患有腦癱,但是和他交流過幾次後就發現,他的語言能力要比其他得了腦癱的人強很多。
而且,他經常會在聊天中提到一個教聲樂的女主播。
其實此前,他的語言功能並不是很好,是逐步鍛煉後好轉的。契機是他在網絡直播中認識了一個女主播小婷。
小婷線上教大家聲樂,後來林叔叔就私信她,加了微信說明自己的情況,小婷就邀請他去免費的聲樂課,練習發音和氣息。
本來林叔叔說話總是流口水,後來好轉很多,吐字也清晰了。
林叔叔還會在直播間給小婷送禮物,每次小婷點評他唱歌,或者我們聊起她,林叔叔都會非常害羞。
他也經常問我,到底要怎麽幫小婷老師爭取更多粉絲和人氣。
不過對於自己的無能為力,他顯得很難過。
他的世界裏似乎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只有小婷老師。
因為只有她會那麽耐心地跟他說話。
養老院老人們每天要服用的藥品
在養老院裏和那麽多老人朝夕相處,看到他們的情感和狼狽,我一方面覺得同情,一方面覺得,我們應該做些什麽。
因為老人有限的主體性,養老院或者子女、社會會對他們的私人事務進行幹預,並過度道德化,卻忽視了他們的本質需求。
其實對於老年人的尊嚴撫慰、性教育,都是我們年輕人應該思考和重視的。
因為很多老年人患有慢性疾病
養老院的飯菜相對簡單和清淡,只能保證基礎營養
走的那天,其實我特別難過。
在那兒工作的時候,老人們幾乎每天跟我說,小王你呆兩天就回去吧,這裏的飯菜你也吃不慣,在這裏受苦了。
我走的那天,他們又特別舍不得。
回去後,我也會更關註自己爺爺奶奶的生活。
這兩年,我爺爺的身體愈發不好,每次打電話過去,他都不願意多說,「我不中用了,我說的話你聽不懂。」他之前得了腦梗,已經有些老年癡呆的跡象。
每次說到爺爺的身體狀況,我奶奶就會在一旁哭。
現在,我能更深刻地體會到他們之間的依戀感。
在養老院的那幾十天,我寫了厚厚一本觀察日記,我看到了在外面看不到的一切。關於生命的衰老、生死、以及臨終關懷等等。
那段時光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
我總會想到那些老人,即使在養老院這樣的環境和條件下,依然能夠保持自己的生命力,我就覺得自己沒什麽可抱怨的。
我們總覺得老年人需要性教育,但我覺得是子女首先應該教育自己,是不是能夠給予老人自己的空間,給他們足夠的尊重。
以及整個社會要有包容多元的文化環境,讓我們看到各種各樣的老年敘事。
還有就是,不要將這件事妖魔化,我們要轉換一下看問題的角度,比如,不要說「老年人的性」,這樣很容易把老年人物件化,讓我們帶著獵奇的感覺去窺探。
我們應該轉換成「性,到了老年之後會變成什麽樣子」,這樣的話,這個議題就會和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
其實在我們傳統的溝通氛圍下,子女能為老人做的很少。
比如我記得有兩個老人,老高和謝婆婆,他們關系很近。後來老高生病被家裏人接了回去。
謝婆婆還會經常提起他的名字,甚至有點抑郁了。
在生命的末期,兩個老人能夠相遇,並且彼此牽掛,那種感情不是多震撼,但是很動人。但他們沒法跟自己子女傾訴那種感情,子女也根本不知道。如果能在最後幫他們彼此傳個話,那該多好。
所以我只是希望作為子女,能夠正視老人的情感,並主動去了解和傾聽,這樣已經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