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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與楊萬裏同賞西湖荷花(下)

2024-07-09旅遊
潮新聞客戶端 潮客 錢江灣
在西湖的小南湖賞了荷花,我帶楊萬裏進了附近的知味觀楊公堤店用午餐。
這味莊新近進入了米其林餐廳名單,點了三個菜,總共二百多元,算是既有臉面又物美價廉的大眾消費,但內心還擔憂怠慢了,沒想到楊萬裏卻說:我還想著回凈寺的「招待所」裏吃碗素齋得了呢!
邊吃邊聊,談興甚濃。他說自己的詩作被外人傳播的至少有4200多首,被人誇為「一代詩宗」雖然謬贊,但說是荷花君子倒是名副其實。自己寫過的詠荷詩記得真切的有30多首。這些詠荷詩大部份是西湖荷花,其中很激情迸裂的一次,是與朝中同僚船遊西湖,一口氣寫了十首詠荷詩。
我調侃道:你這些吟荷詩我大都曉得一點,只是沒發朋友圈我點不了贊!今日咱們遊歷新西湖,有許多是你之前未曾涉足的地方,興許能有助於積蓄新的荷花詩情呢!
用完簡單的午餐,我們坐上了西湖內環線公交,到楊公堤上的郭莊站下車了。郭莊,也叫汾陽別墅,為杭州商人宋端友民國時期所建,對楊萬裏來說也是新地方。園內曲水與西湖相通,壘疊湖石假山,古樸雅致的樓閣更襯托出荷花玲瓏剔透、嬌艷欲滴的風采。
這地方我多次來玩,在炎炎夏日,站上乘風邀月軒的疊石上,一覽湖山浩渺,水波蕩漾,荷風陣陣;而庭院之內,荷花與睡蓮爭妍鬥艷,敞軒回廊之間,步換景移,極盡閑適之趣。憑欄自愛湖光淡,漫數艷荷幾朵花。郭莊裏的荷花並不多,但這些荷花依然努力,比起外西湖的「廣場舞」來說,它們好比是宮中樂隊,將優雅進行到了極致。
如果說郭莊主要是賞院內之荷,那麽湛碧樓則內能賞樓閣之荷,外能覽湖上滿目風荷,是觀賞西湖荷花絕勝之地。楊萬裏說,沒想到這等貌似普普通通的臨湖餐飲茶歇之地,能被現在的人設計成石船畫舫淩波於湖上,真是服了服了!遠看蘇堤如煙,近觀荷蓬雀躍,在飛檐涼亭、淩波石舫、雕窗閣樓中,都有荷花仙子的美麗倩影,他看得有點呆了。
沿著湖畔,沒走幾分鐘就來到玉帶晴虹橋,這是清雍正年間浙江總督李衛的手筆,是清代西湖十八景之一,無論是遊走了蘇堤還是玩了曲院,我總得來這橋上坐一下。楊萬裏雖然也知道附近蘇堤六橋中的東浦橋,但南宋時並沒有建這座橋。從遠處看,此橋回廊繞水,朱欄倒影,花柳夾映,長虹臥波。我們就坐在橋亭上居高臨下飽覽南北兩側湖光荷色。
都說盛夏的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陰沈了一段時間的天空猛地下起了雨。看著一艘遊船從橋下經過,我提起楊萬裏的荷花遊詩:「蘇公堤遠柳生煙,和靖園深竹映關。船入芰荷香處去,人從雲水國中還。似寒如暖清和在,欲雨翻晴頃刻間。能為蓬萊老仙伯,一杯痛快吸湖山。」並打趣道,你這詩正是為今日而寫啊,天氣翻雲覆雨無常,但這雲水國中遊人卻是意興未了啊!
楊萬裏說,如今這西湖湖面上另一種熱鬧光景是我見所未見的。蘇堤以西的裏西湖上,水上槳板愛好者在荷風中英姿颯爽地穿梭,劃出了一道道優美的曲線,給炎熱的夏日註入了不一樣的激情。我得給我最後的兩句詩改成「欣羨劃波弄潮兒,一湖荷光吸胸臆」了!
雨絲稍微小了點,我們就進入了曲院風荷景區,在西湖眾多賞荷勝地中,這裏是我們今天的主場。楊萬裏覺得這個南宋西湖十景之一的「曲院風荷」十分親切,不知來過幾回。但如今的曲院風荷起自跨虹橋畔的碑亭,沿嶽湖、金沙港直達臥龍橋外,迤邐數裏,傍水而建的廊、軒、亭、閣,古樸典雅,與石橋、荷香相映成趣,其規模之大設計之妙,豈是南宋時可比?
沒走多少路,楊萬裏就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他邊走邊吟:「岸岸園亭傍水濱,裴園飛入水心橫。旁人莫問遊何許,只揀荷花鬧處行。」
翠碧的荷葉田田,雨後的荷花嬌艷,站在古韻濃濃的紅綃翠蓋長廊下賞荷,耳聞對岸樂聲悠揚,抑揚婉轉,我們聽得入了迷,仿佛自己也成了畫中人。
碧波之中野鴨悠遊在荷花葉下,雨中的荷花露出一副寧靜清秀的面容。遊人稀少了許多,我們碰到的大都是熱愛荷花的攝影客,他們並不單純地拍攝荷花,而是眼盯著周邊的環境。荷花已開了十之三四,粉紅潔白,或者白裏泛紅,品種很多。新荷透著一股內建的清流,荷葉何田田,仙氣隱隱漾。
小雨淅瀝中賞荷的意趣又增添一二,每一片的花瓣上都凝結著點點雨珠,晶瑩剔透。楊萬裏說,我在【清曉湖上】裏曾寫到西湖荷花的風情:「菇月蘋風逗葛裳,出城赴得一番涼。荷花笑沐胭脂露,將謂無人見曉妝。」南宋時的荷花品種可沒有這麽多呀!更沒有見識過如此癡迷的雨中荷花民間攝影大賽的眾伽呀!
確確實實,賞荷之樂,既在荷上,也在荷外。我以前來,只拍幾張自認樣貌姣麗、清水出芙蓉的荷花小片就完事。如今,更註意觀察賞荷圖中的人物眾生相,看他們賞荷之樂猶勝單純的獨賞之樂。
在曲院,每天從早上六七點鐘開始,不管是烈日炎炎還是細雨瀝瀝,總少不了神態各異的賞荷人身影。尤其佩服那些執著的攝影人,雨花飛舞中他們或者撐著傘,或者穿著紅色的雨披,專註於自己的鏡頭中,根本無暇顧及自己腿腳管是否被雨淋濕了。有一位丈夫專心致誌於雨荷之攝,妻子給愛人撐著傘,荷池前的這一幕讓我倆感覺溫馨而美好。
拱橋上走過的賞荷人,盡管太遠看不到她們的面容,但能想象傘下是一張張歡喜的臉龐。為了突出畫畫的一點亮色,要等到撐著鮮艷花傘的主人公決非一蹴而就,常常要耗費幾倍於找景的時間,景中有了人物,賞荷之樂才是活生生的獨特具像,一把花傘常常救活一張廢片。
楊萬裏說,看來老弟對荷花攝影還挺會觀察的?我說,賞荷不一定等到千荷萬荷映日紅的盛花期,即使一遍遍盤桓於曲橋煙柳之間,能尋找自己心儀的那幾朵花,也是一大樂事。
荷花如人臉,太過明晃晃就一覽無余,將周邊環境拉暗,朦朦朧朧之中,像一束舞台光直射到花身上,能將她所有的千嬌百媚,都透視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沒有一朵荷花的容顏是雷同的,細裏賞花,花容月貌各有各的韻味。恰如寶釵與黛玉,襲人和晴雯,情趣各異。楊萬裏嘖嘖稱許:我平時多想的是情趣、意象和韻腳,對這些倒是從沒細想呀!誰叫我們的年代沒有攝影這一說哪!
剛下了雨的荷花露珠盈盈,荷花更顯妍麗,香氣也清雅動人,正如楊萬裏所說的:「六月西湖錦繡鄉,千層翠蓋萬紅妝。都將月露清涼氣,並作清晨一噴香。」早上我們到西泠橋遲了,沒有拍到晨曦未出、夜露未幹之際的荷花。雨天之荷,露珠千重,光影不足,只有從荷花姿態上尋找。看多了盛開的笑靨,便覺得一朵荷花露出半臉的難得,荷葉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嬌羞無人能比。還有一枯一榮的兩朵同框,一個灼灼其華,一個形如枯骨,也有說不出的人間滄桑。
我說曾在你的【詠荷上雨】裏讀到:「午夢扁舟花底,香滿西湖煙水。急雨打篷聲,夢初驚。卻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還聚。聚作水銀窩,瀉清波。」你這詞裏的場景寫得多麽細致入微啊!急雨敲打荷葉,雨珠跳上跳下,晶瑩的雨點忽聚忽散,散了如斷線的珍珠,四處迸射!我不明白的是楊兄為何又自我抄襲作了另一首【小池荷葉雨聲】的詩呢?
楊萬裏沈吟一會解析道,「午夢西湖泛煙水,畫船撐入荷花底。雨聲一陣打疏蓬,驚開睡眼初蒙松。乃是池荷跳急雨,散了真珠又還聚。幸然聚作水銀泓,瀉入清波無覓處」。這兩詩詞寫作時間不一,貌似同題重句,卻是「黑魚兩吃」呀!
搖著船櫓來看你,這是西湖夏日賞荷的最鮮活的場景。外西湖的荷花區太過廣闊,距離太遠,不大容易近景拍攝。曲院內的荷區,遊船出沒其間,湖上的荷花觸手可及,那是西湖盛夏最真實的體驗。每一只小舟載著一船的喜悅,岸上的人以船為景,船上的人以岸上遊人為景,相互成就,各有自己的關切和取舍。李清照曾寫過「誤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鷺」的唯美畫風。假一葉小舟,沈醉於荷花叢中,能尋找到不一樣的美景。
楊萬裏說,我曾寫過好幾首遊船賞荷日誌,如「小泛西湖六月船,船中人即水中仙。外鋪雲錦千弓地,中度琉璃百摺天」,或者「人間暑氣正如炊,上了湖船便不知。湖上四時無不好,就中最說藕花時」。我說,最喜歡你的「船中人即水中仙」和「上了湖船便不知」,將賞荷人的如癡如醉、快活如神仙完美地刻劃出來了。
在曲院賞荷時間過得飛快,到了三點半,雨不知何時早已停了。我驅車將楊萬裏帶到周邊的茅家埠。楊公堤以西是西湖西進時開發的自然而野趣的景觀,大大拓展了西湖空間。玉澗橋邊的藏香閣是一處小眾的賞荷點,坐擁隱逸的湖光,遠可覽北高峰秀色,近可攬茅家湖碧波。無論是樓內還是樓外,都能看到不一樣的荷日風情。這裏的荷花已開了一部份,未開的菡萏醞釀著幽幽的香氣,古人稱贊「香從菡萏紅苞發,粉入筼筜翠節生」。在好攝之友眼中,風蓬正舉的菡萏是令人賞心悅目的好景致。
快到四點半的時候,我又帶楊萬裏去了趟玉皇山路上的絲綢博物館,看了兩邊綴滿細碎小花的拱形橋,濃蔭翠綠中,賞著「紅苞綠葉共低昂,滿眼寒波映碧光」的詩意,只覺得一股盛夏裏難得的清涼氣撲面而來。楊萬裏哪裏見過什麽絲綢博物館,但這荷花宮樣美人妝、荷葉臨風翠作裳的模樣他還是非常喜歡的,說真沒想到,如今博物館裏的荷花,淡雅中見秀麗,也開出了宋韻畫風!
送楊萬裏回凈寺路上,他在我車裏大大地感嘆:今日西湖荷光之美真是出乎意料。我說,世人都道你是高產詩人,你知道人家是如何評價你的嗎?
楊萬裏道:我寫過這麽多荷花詩,原來後人只記住了我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此乃我的悲哀呀!
我說,錢鐘書先生曾用這樣的語句來評價你楊萬裏的詩:「如攝影之快鏡,兔起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眼明手捷,蹤矢躡風,此誠齋之所獨也」。
而我還是最喜歡你捕捉生活中富有情趣瞬間的【小池】一詩:「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這首詩落筆雖小,卻玲瓏剔透,夏日意象「池、泉、流、荷」都惟妙惟肖。期待西湖秋風再起之時,與你共賞「只言山色秋蕭索,繡出西湖三四峰」的人間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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