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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州三響 | 山水洲城記

2024-03-13旅遊

在浩瀚星空面前,時間是個過客,當時間如光影飛逝,真理永存;在時間長河面前,歷史是個過客,當歷史像風般流走,留守的則是文明。

長沙,這座披就萬古神韻的名城,以自己獨有的姿態,從遙遠的時空走來,每一次幽沈的鼻息,都金聲玉振,氣動梁塵;每一次鈍重的足音,都踏在了華夏文脈的節律之上,掀起的漣漪,回驚世界,波震古今。

這裏,只隨手擷取這部煌煌大曲的三個樂段,回聽主角們長沙會面時奏出的三聲交響,淺描淡畫,追書憶寫的感受來自於各自時代的最強重拍。

公元770年, 李樂聖街角獻藝,杜工部和聲江南。

廣德元年(763年)春,梓州。

一臉龐消瘦、肩部微聳的灰衫者,正徒步街心,忽見四周眾人奔走,呼喊不絕。他叫住身旁疾行的男子道:「敢問兄台,發生了何事?」那男子道:「史朝義自殺了!」灰衫者一把扯住男子道:「此訊息當真?」那男子甩開他道:「城關有告示,自己瞧去!」

灰衫者聞言大喜:「皇天有眼,皇天有眼吶!安史之禍終於平了!不行,我得做些什麽,回家!對,回家!」說完,他快步而去,一路不停,宛若腳下生風,長眉後揚,亂須紛飛。

到了草堂,他喚來妻子,鋪紙研墨,奮筆寫下一首七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妻子楊氏一旁贊道:「這是你平生第一快詩!‘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咱們這是要走了麽?」灰衫者道:「夫人說得極是。咱們為避戰亂,顛沛數載,此刻終於可以回去了,快些準備起來,隨時動身。」

這是763年的春天,也許,是杜甫一生中最開心的一個春天。

這個春天,在杜甫的眼中,回到了「三月桃花浪」和「爭浴故相喧」的春水邊;躺在了「紛紛桃李枝,處處總能移」的春草旁;也濕潤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春雨裏;在他的夢裏,是早年放蕩齊趙、吟遊吳越,是三兩好友倚劍江湖、寄情山水……大亂過後,一切都會好得順理成章。

大自然的四季在迴圈往復,自平亂始,杜甫的每個遷居故事仿佛都發生在春天,可是,他自己的春天卻遲遲不來相見。回鄉的日期,也總是被各種事情打擾,無法推定。不僅如此,其間因為要補貼家用、籌措盤纏,不得不應了朋友的舉薦,頻繁搬去各地。

廣德二年(764年)春,杜甫被薦為「檢校工部員外郎」,到了成都。大歷元年(766年)春上,舉家再往夔州,在那裏的兩年間,他被迫賣詩,以求度日,細細數來,竟留下過四百三十余首詩作。

大歷三年(768年),照樣是個春天。經不住思鄉折磨的杜甫,終於放下夔州的一切,帶著妻兒,毅然登船,出峽北上。 這一走,不期卻迎來了他與潭州(長沙)的三次命中相逢,這相逢,不僅是潭州文史上的鏗然巨響,還成就了杜甫晚年「現實主義」的不朽絕唱。

湘水應該慶幸,一千二百五十多年前,在這樣家國動蕩的歲月裏,曾有一葉扁舟,載著一縷「心憂天下、後世為表」的偉大詩魂,三進三出,停泊潭州,為當地原本寬容的人文底色,平添了更加厚實的一筆。

而此刻,詩舟出江陵、轉公安,經過數日的長途涉水,這支飽經風霜的如椽巨筆,正河奔海聚,蘸滿豪情,題在了嶽陽樓上。他寫的是:「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大歷四年(769年),依舊是春天,詩舟穿越八百裏洞庭,夜宿青草湖、白沙驛,一路向南,劈波斬浪,入了喬口,抵達潭州。「賈生骨已朽,淒惻近長沙」,杜甫想不到,就在令他淒惻的喬口,這個四州通衢的水運之地,數百年之後,赫然立起了一座「三賢祠」,自己與屈子、賈子一道被世代供奉,幾經戰火,卻香火不斷。

清明節的煙雨,總是迷離而悲郁,詩舟於這份漫江惆悵中,悄然停靠小西門碼頭,杜甫就此踏上潭州的土地。「不見定王城舊處,長懷賈傅井依然」,他已來不及抖落身上的疲憊,便迫不及待地追覓起定王台舊址和賈誼故居,再登臨嶽麓山,鳥瞰長沙城,留下了「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內不喧呼」「宋公放逐曾題壁,物色分留與老夫」的詩句。

在江閣避雨,他感嘆景色,信口吟來:「層閣憑雷殷,長空面水文」;在潭州會友,他潑墨下文,一蹴而就:「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

都說杜詩精巧絕倫,但卻因題材真實,不茍於世,而少人收藏,在以詩立身,需顯要捧就的中唐文界,名聲並不煊赫。但我們從未懷疑過,僅詩人這份悲天憫人的博大情懷,對詩文百分之百的情感澆築,便無需任何人前來延譽,自成高峰,無可企及。

杜甫身在這個時代,杜詩卻不在這個時代!杜詩遠遠地甩開了這個時代!在盛唐氣息浸染得腐氣熏天的二維座標系裏,早早地加入了針砭時事的第三根軸線,升維了整個唐詩的格局,一濯陳舊的詩品調性,打上了屬於他的永恒銘印。

由於友人亡故,內亂又起,詩舟不得不來回往返潭衡二州,不得安生,更無法北行。大歷五年(770年),是杜甫記憶的最後一個春天,潭州城外,水火荒寂,餓殍遍地,已不復幾個月前的安寧之景。這日,徹底失去依靠的杜甫拖著羸弱軀體,遠赴粥廠,取食挨日,路過一個街口,忽聞羌笛入耳,那笛聲幽怨,委婉低沈,不絕如縷。「這年月,連吹篪乞食者,水平竟高到此境?」杜甫心中苦笑,舉步上前,循聲而找。

街角一處,有圍觀者聚集,皆在掩面啜泣。杜甫分開人眾,擠到前排,見到一落魄老者,朝北席坐,正吹奏篳篥,一旁擺著羯鼓,一曲吹罷,眾人紛紛擲錢,那人看也不看一眼,繼續演奏。

「這是【伊州歌】,尋常人哪裏吹得出來,」杜甫心頭一動,蹲在奏者面前,仔細辨認,「龜年先生,是你麽?」那笛音一挫,忽地轉高,飛揚而去。老者舉頭,已是滿目淚光。杜甫大驚,這不正是樂聖李龜年麽?他可是玄宗最愛的樂師啊!當年,多少欲親來一聽的王公貴族、豪門高戶,結駟連騎,千金相請,都難以近身!

「龜年先生,何以也流落到了江南?」杜甫問道。龜年不答,反開嗓唱道:「清風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余……」歌聲凜冽,震人心魄。

這不答,倒成了最好的回答。歌聲入心,激得杜甫胸中熱浪滾滾,「我來助你!」他一屁股坐在了龜年身旁,搬過羯鼓,敲出了律動。這兩邊,高下相迎,音聲相和,互為拱舉,使歌鼓之聲直沖雲霄,聞者無不動容。那湘水春濤,仿佛也被感召,拍打起岸礁來應,一時間,萬物跟隨,皆當了聲部,行人駐足,飛鳥不翔,皆為樂聲讓路;龍魚沈底,閑雲難覆,只因全神貫註!這樂聲漸入高潮處,分明是一幅活脫脫的巴姬彈弦,漢女擊節,秦人鼓舞,戰士微醺的悲愴景象……

歌聲驟停,羯鼓未歇,但聽杜甫在鼓音中獨自高聲吟誦:「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數百年後,人們都說,【江南逢李龜年】道盡全唐興衰,為七絕之冠,也是杜甫最好的一首。

公元1167年, 辯理學張朱嘉會,道終同妙絕無倫。

閩北古道上,有三人四騎飛馳,他們已出崇安(武夷山)數日,一路向西北而行。到了一處驛站,馬上一素紗單衫、闊臉重須的男子收韁,看了看西天紅雲道:「暫且在此歇息,明日辰時即走。」身旁兩人應了,男子添上一句:「將這些書本都卸下來,秋夜露重,莫打濕了。」兩人稱諾,下馬行事。

歇息飲茶之際,忽聽門外起了喧雜,但見兩位官差走將進來,其中一位手執一卷橫軸,大聲道:「哪位是紫陽學派的朱熹先生?」一人起身回道:「我是,敢問公差大人尋我何事?」那官差道:「這一路好追!奉崇安知縣諸葛廷瑞大人之命,特送橫軸一幅,望潭州之行順暢,紫陽學派得勝而歸!」說罷展開那卷橫軸,朱熹等三人接過,發現上面手書四個大字:「閩學昌盛!」

原來,朱熹出閩的訊息,已驚動閩地四方,自己的學派中執不同意見者紛至沓來,企圖勸止他的西行,於是每到一處,均有學人客館伺候,一示辯舌,呈說利害,請他莫要沖動,務必三思。想那南宋中期,理學興起,學術氛圍極濃,各學派各宗流為了觀點,展開辯論,乃家常便飯之事。但,從未像這次這般吸人眼球,一個學宗,居然勞師遠赴,去向另一宗師發起挑戰,贏了固然光大了本門,若是輸了,八閩學界顏面何存?

此刻正值乾道三年(1167年)初秋,山道上各色酢漿草正艷,迫不及待地展示出妖嬈色彩,仿若在為朱子三人送行。而八閩哪裏知道,當今的華夏學界,正巖漿欲隆,蓄勢待發,她瘋狂地找尋著一個契機,預備來一場曠世的文化碰撞,那碰撞出的思想火花,將光澤千秋,福照後世。

朱熹師徒,走古道,繞山路,渡江水,風塵苦旅,信念不改,經過一個多月的艱難跋涉,終於近了潭州城關。

瀏陽門外十裏處的半柳亭,一青衣少年正扶柱遙望,見遠處三人四馬踏塵而至。他快步出亭,道中稽首,朗聲問話:「前方可是八閩朱子一行?」朱熹駐馬,回禮道:「這位小哥名姓?」

「晚生吳倫,」少年道,「南軒先生門下,先生知朱子今日午前將從此過,特命我前來迎接。」朱熹訝異道:「我本屬意走南門,昨日方決定改行東門,欽夫他如何事先得知?」

吳倫躬身道:「吾師今日辰時說,紫氣東來,貴客必走瀏陽門,故命我攜茶以候,請朱子亭內歇腳,稍後上路。」

朱熹笑道:「都言麓山清心,湘水養人,今日便先飲三杯,滌凈腑內汙濁,再去這靈山會友!」遂與弟子在亭內暫歇,半個時辰後,四人啟程。

遠未到東門,便見百十學子城外禦風,垂手靜待,當中一人椰冠白履,姿貌俊美,挺身而立。朱熹不待馬到近前,下鞍快走,兩人四掌相執。朱熹道:「兩年不見,欽夫兄愈發神采燁然!怪不得那楊萬裏,對兄台推崇備至,酒後念及欽夫,均道‘張栻,世之少有人物’。我亦讀過兄台所著【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傳】,想來南軒先生已得諸葛孔明之風。」

張栻道:「朱子此番遠來會講,當是湖湘學人大幸之事,我已在書院設下薄酒,接風後,將倒屣掃榻,聆聽教諭。」朱熹哈哈大笑道:「欽夫客氣!彼此彼此!」與張栻攜手而去。

無須盡述兩人見面後的細節,只知道,此後,文壇大動,學界巨響,事後十方學子皆發感嘆:「恨不卒業於湖湘。」更無意厚此薄彼,猜測辯難結果,只參照後世大儒黃宗羲的話說:「湖南一派,在當時為最盛。」

潭州嘉會,張朱會講那日,聽講者從全國各地湧來,本來只能容納三四百人的場地,生生紮下了千余人眾,門外求聽者更是無數,以至於「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立涸」。門內,為方便學子記錄,全都備下了香案,學子們內建墨紙,一時間,潭州竹紙,貨源緊缺。

那些天裏,有史載曰:「舉凡天地之精深,聖言之奧妙,德業之進修,莫不悉其淵源,而一歸於正大……」;有楚誌考:「為宋張南軒、朱晦庵兩大儒講學地,於時遠近向慕,弦誦之盛,比於鄒魯……」;朱熹學生範伯崇說:「二先生論【中庸】之義,三日夜而不能合……」;元代理學家吳澄雲:「相與講論,闡明千古之秘,驟遊嶽麓,同躋嶽頂而後去。自此之後,嶽麓之為書院,非前之嶽麓矣,地以人而重也……」

那些天裏,張朱二人每日從湘水之東妙高峰上的城南書院,渡江而西,至山前的嶽麓書院輪番開壇授講,崇慕者如雲。他們追隨二人足跡,也不斷地登舟渡水,西去東回,身為湖南安撫使的劉珙見到此情此景,幹脆在兩岸都建了船齋,供大家休息。一日傍晚,看著滿江普照,水波流金,張栻笑言東岸該叫「文津」,朱熹便信口指著西岸回了句「那這兒就是‘道岸’」,自此「朱張渡」成為學子們求學問道的必經之地,遂成一時之盛。

那些天裏,儒家理學中的若幹理論分歧是否葺理,在開華夏文化之先河的「張朱會講」中,依稀有了答案。關於「中和說」,關於「太極說」,關於「知行說」,關於「仁說」,從世界觀到方法論,內容廣博,不一而足。

譬如「中和說」,之前朱熹描述他們之間的異同時,認為湖湘學派是主張「動中見靜」,而閩學一派則力主「靜中見動」的。所謂「動中見靜」,用今人的話說,就是靜止並不絕對,只是相對於某種運動而言的,因此,即使在不斷變化的運動之中,也能夠體察到靜止的現象;而閩學的「靜中見動」,則是要求「默坐澄心,體認天理」,即在經驗心理「未發」時體認這個先天本體,朱熹闡述這個論點時,反復立言道:「靜者,養動之根,動者所以行其靜」;「靜者為主,而動者為客」,換句通俗的話說,在他的理論體系裏,靜止是絕對的,而運動則是相對的。

辯難的結果,從朱熹後來的書信和文章中傳遞的資訊不難看出,他已逐步接受了張栻的學術觀點。因為不久後,生性爽朗、豁達敢言的他便在一封信中寫道:「去冬走湖湘,講論之益不少。然此事須自做工夫,於日用間行住坐臥處方自有見處。然後從此操存以至於極,方為己物爾。敬夫所見,超詣卓然,非所可及。」這裏,他對張栻的學術思想表示欽佩,肯定於「日用間行住坐臥處」求「未發」之中,這顯然即是「動中見靜」的具體方式。

至於其余結論,無需贅述。因為無論辯難的結果為何,歷史都已然無法抹去,這個秋天在潭州的嶽麓山前,所發生的一切,也無法用言語表達「張朱會講」這個破天荒之舉所迸射的深遠影響。 她對於理學,對於這兩個學派,是實作了從固步自封、閉門冥想的家學問,向著博采眾長、融合萬物的宇宙哲學邁進的重要突破。 對於朱熹,這個後來成為「程朱理學」泰山北鬥的名字,能配享太廟,為後世景仰,這個秋天,該是他的人生裏程碑。

而對於潭州,這座蒼古名城,因數千年的不斷沈澱,其思想精魄,在楚風楚韻的強勁根脈上,經血火淬煉,被人文滋養,借「張朱會講」之勢,已然長成一棵參天巨木,即將結出「湖湘文化」的代代碩果。

紹熙四年(1193年)深冬,當朱熹以荊湖南路安撫使的身份知事潭州,再次站在嶽麓書院的蓋頂瓊花中,應是感慨萬分的。因為那時,「忠孝廉節」字匾依舊筆畫鮮漓,「赫曦台」上依舊澄明光亮,「朱張渡」裏依舊人來人往,可他最思念的卻依舊是,那個秋風下白衣勝雪的張南軒……

公元1850年, 林則徐泊船托願,左宗棠投水敬公。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是個註定不平凡的年份,在這一年世界的各個角落,都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2月2日,美墨戰爭結束;21日,馬克思和恩格斯發表【共產黨宣言】;25日,法國二月革命勝利,七月王朝灰飛煙滅;7月11日,英國滑鐵盧車站通車,迎來了鐵路運輸的空前發展;9月16日,土衛七被美英天文學家發現;12月,拿破侖三世當選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總統;同月,世界第一家期貨交易所誕生……

這一年,在中國的腹地,長沙府所轄湘陰縣柳家沖,也有一位註定不平凡的人,正被自己平凡的生活折磨得夜不能寐。他,便是被梁啟超譽為「五百年以來第一偉人」的左宗棠。

此時,這位失眠者,翻身起床,挑燈伺硯,索性給遠在貴州的親戚兼好友,安順知府胡林翼去信。信中訴道:「余自比今時之孔明,安居山野多載,然實無發揮之余地也,每每來邀者,不是小官微吏,便是無識之輩,甚為煩憂。而今虛度三十有七,這華夏莽莽大地,竟再無今時之劉備乎?悲哀之至。署名:今亮。」

寫完,又覺無趣,一把扯碎,棄入廢簍,取過一張地圖來,仔細尋找此刻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後標記上「道光二十八」的字樣,嘆下一口長氣,走至墻邊,推開木窗,讓涼風貫入。這連番的動作,驚擾了妻子的好夢,她起床問道:「季高,又沒睡安穩麽?」

左宗棠懷著歉意道:「不意吵了你的休息。」妻子周氏下地,為他披上外衣,道:「要不,應了湘陰知縣相邀,去做縣丞,也好過夫君整夜長籲短嘆。」左宗棠道:「斷然不可,若去做了縣丞,瑣事纏身,這輩子便永無出頭之日。」「昨日陶家又捎信來,望你回去,」周氏道,「若你不願,安化就不去了,另圖打算?賀師傅、陶大人雖說都已不在,但你這八年來為陶家含辛茹苦,盡心盡力,對二位也算有了交代。」左宗棠不答,安撫妻子道:「你先睡吧,我再想想。」周氏睡下,次日睜眼,卻發現身邊的男人早已離去。案上鎮了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已暫回安化交割諸事,吾妻且心安。大丈夫不可言而無信,做了陶家這麽多年的管事,豈能在最後關節有始無終。勿念。」

左宗棠說到做到,果真回了安化。那本是恩師賀熙齡於道光二十年(1840年)時,做好的安排,讓他去已故兩江總督陶澍故裏的私塾坐館,原因很簡單:一是教授陶澍幼子,二是磨礪他的心性,鍛造他的本領,好讓他此刻凝神鑄寶刃,他日一劍震九州。

那陶家書囊無底,藏貨甚厚,從經史農學到地理兵陣,從民俗異誌到科學文獻,包羅萬象。這位嶽麓書院的一年學子,坐擁書城,樂不思蜀。八年下來,不僅遍覽無遺,還博聞強記,期待著學以致用。他尤喜軍事,結合自己的感悟寫下多部策論,對山川險要、戰守機宜進行了詳細闡述。胡林翼看後,只評價了四個字:「已登道岸。」

而他1848年的轉頭一走,也險些釀成自己的終生遺憾。這日,左宗棠正在館內忙碌,一學童來道:「湘陰轉來左先生一封急信。」他拆開來看,頓時興奮不已。那是胡林翼自長沙橋頭驛加急來信。信中以較為急切的口吻提到:「元撫公,你心中最崇慕之人,將於三日後,途經湖南,他這趟行色匆忙,只在長沙駐留一日。我已向公力薦,他也應允見你一面,望接信後速赴,此刻我已在長沙等候……」

他忽覺哪裏不對,趕緊看落款時間,已是六日之前,這說明此信到了湘陰,再轉來安化,分明已耽誤了好幾日時光!他立時如墜冰窟,沮喪不已!好不容易得到一次與自己敬佩之人謀面的機會,居然會這麽陰差陽錯地滑面而過!他連忙向安順府去信,呈述窘境,並向元撫公和胡林翼表達歉意。

原來,那信中所指的元撫公,便是晚清一代人傑林則徐!他是嘉慶十六年(1811年)的進士,曾歷官翰林編修、浙江杭嘉湖道台、江蘇按察使、東河總督、江蘇巡撫、湖廣總督等職。在江蘇整頓吏治、平反冤獄、興修水利、救災辦賑,深得民心;在湖廣大力開展禁煙運動,收效極大。道光十九年(1839年),以欽差大臣之身赴廣東禁煙時,派人明察暗訪,強迫外國商人交出鴉片,並將鴉片集中於虎門焚盡,史稱「虎門銷煙」。這一把火,不僅燒出了中國人的硬氣和尊嚴,也燒出了人們對羸弱腐敗之清廷的一絲希望!更燒出了士子們對林則徐的景仰!其中,當然包括遠在湖南的左宗棠。

這把火最終引燃了第一次鴉片戰爭。戰爭爆發後,他沈著冷靜地令廣東軍民嚴陣以待,使英軍在粵無法得逞。不想卻被奸佞構陷革職,遣戍伊犁。其間他曾奉命赴浙江鎮海協防,並留開封襄辦黃河決口。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11月重獲起用,以三品頂戴署理陜甘總督。林則徐一生遍歷地方,政績卓著。此番由於治疆有功,調任雲貴總督,赴任途中,路經長沙。

林則徐曾做過陶澍的屬下,兩位廉吏,互為知己。胡林翼與他相熟,很早便和他有書信往來,一次通訊時,鄭重其事地稱可為他舉薦「湘中士類第一」等高士。他在信裏稱贊左季高,「謂橫覽九州,更無才出其右者」。

對於胡林翼推薦的人物,林則徐自然看重,但看到他所用的溢美之詞,又有些將信將疑,經過胡林翼反復勸說,終於首肯可在過境長沙時,粗見一面。胡林翼十分高興,正好他也要回湘公幹,於是便先行趕到長沙,一方面迎候自己的上官,另一方面也好近身引見左宗棠,並飛馬快信告知好友,促他早些動身。

早些日子,他得知左宗棠回了柳家沖,於是去信湘陰,不想這會兒,左宗棠臨時奔了安化,不巧錯過。

好在命運沒有薄待這條湘陰「臥龍」,就在為錯失謀面而孤懷悵結的當口,傳出林公將再次途經長沙,並相約於湘水之濱的船上會晤。

1850年1月的一天,左宗棠嚴裝正衣,早早出門,守候著這讓他魂牽夢縈的時刻來臨。

那日,正值長沙的窮冬,天凝地閉,潮寒昏暗,江面有微雪飄搖,風平浪小,一個微胖的身影急匆匆地行來,他左右環顧,確定位置後,奔向懸起幾盞燈籠的錨地,那裏,一艘泊岸的篷船在靜靜等待。

到了船邊,他躬身施禮道:「湘人季高求見。」聞言,艙內步出一矍鑠老者,便衣布襖,花甲銀髯,他沖來人道:「已等你多時,便上來好了。」

左宗棠道諾,提腳去登艞板,剛走兩步,一個不慎,足下踩空,落入了江中,船上一片騷亂,隨從俱出,連忙救人,好一陣施力,總算將人救起,林則徐看著眼前的落湯之「雞」,打趣道:「此為湘人之見面禮乎?」

左宗棠舉手作揖,應聲解嘲道:「他人敬公,五體投地;晚生敬公,五體投水。」林則徐被他的機智感染,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凡,進來換衣,莫要著涼!」左宗棠入艙更衣,圍爐烤火,品著熱茶黃酒,兩人相談,愈談愈深入,愈談愈合拍。

歷史到了這裏,似乎刻意喘了口氣,讓原本焦灼不堪,陷入徹骨寒夜的晚清暖了暖身子,再步履蹣跚地朝前進發。因為當晚,先後被譽為「民族英雄」的兩位,惺惺相惜,臧否人物,縱論古今,策及國事。這場湘江夜話激起的熱焰,足以讓他們自己丹心映日,青史留名!

這兩人「宴談達曙,無所不及」。末了,林則徐大悅道:「胡林翼眼光不虛,季高小友果是不可雙求!」左宗棠忙起身答道:「受林公一夕教諭,勝過十載苦讀!」林則徐取過口袋,遞與小友道:「這是我在疆多年收集來的輿地資料及治疆心得,悉數交由季高,我敢預料,今後,東南洋夷,能禦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屬!」

左宗棠惶惶接過,頓覺此物沈甸,他接過的哪裏是資料,分明就是林則徐殷殷重托與國家西定邊陲的責任! 而此時,他還只是個村野書生,並無半寸功名可言!

之後的數十載裏,左宗棠果然便如與林公商量的一般,推動洋務運動、主持建立近代工業企業、培養海軍人才、痛擊洋人挑釁、收復新疆、維護國家統一。

而傳奇註定是從這夜開始的……

歷史文化名人資料介紹 (摘自上海圖書館人名規範庫)

杜甫 ,唐朝現實主義詩人,被後人奉為「 詩聖 」,作品被譽為「詩史」。杜甫字 子美 ,號 少陵野老 ,也自稱 杜陵野客、杜陵布衣 。曾任左拾遺、檢校工部員外郎,後曾隱居成都草堂,世稱 杜拾遺、杜工部、杜少陵、杜草堂 。文中用了「 杜工部 」的稱謂。

張栻 ,南宋理學家。字 敬夫 ,後避諱改字 欽夫 ,又字 樂齋 ,號 南軒 ,謚曰宣,後世又稱 張宣公 。文中借學生吳倫之口尊其為「 南軒先生 」,朱熹親切地喚他「 欽夫兄 」,楚誌載名「 張南軒 」。

朱熹 ,南宋理學家,程朱理學集大成者,學者尊稱 朱子 。字 元晦 ,一字 仲晦 ,號 晦庵、晦翁、考亭先生、雲谷老人、滄洲病叟、逆翁 ,別號 紫陽 ,謚曰文,又稱 朱文公 。文中官差問詢時喚作「 紫陽學派的朱熹先生 」,張栻和學生吳倫都尊稱他為「 朱子 」,楚誌載名「 朱晦庵 」。

左宗棠 ,晚清重臣,著名湘軍將領。字 季高 ,一字 補存 ,署名 今亮 ,早年曾自號 湘上農人 ,謚號 文襄 ,室名 柳莊、樸存閣 。文中左宗棠寫給胡林翼的信中用了「 今亮 」署名,妻子等人喚其「 季高 」。

林則徐 ,清末政治家。字 元撫 ,亦字 石麟 ,又字 少穆 ,晚號 竢村老人、竢村退叟、七十二峰退叟 ,謚號 文忠 ,人稱 林公車 ,室名 雲左山房 。文中胡林翼寫給左宗棠的信裏,稱其為「 元撫公 」。

(作者:周藝;編輯:範亞湘 李穎 尹瑋;校讀: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