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8年,徐霞客到達麗江。土司木增「設宴解脫林東堂,下藉以松毛,以楚雄諸生許姓者陪宴」。青松毛鋪地寓意吉祥如松柏長青,為雲南宴席習俗之一,今日依然流行於山區各地。
在麗江,徐霞客遍嘗當地「奇異點」:「酥餅油線」,細若發絲,中纏切片的松子仁,甚松脆;「發糖」,形似今之龍須糖,白糖為絲,細過於發,千條萬縷,合揉為一,拌之以細面,合而不膩;油酥面餅,「甚巨而多,一日不能盡一枚」。
「酥油面餅」為麗江粑粑的一種。「麗江粑粑」為屬概念,包含竈烤粑粑、水燜粑粑、水蒸粑粑、鍋貼粑粑、油炸粑粑多種。竈烤粑粑類似西北的鍋盔,發酵面團揉捏為圓餅,烘烤去除水分,可長期保存,是馬幫遠行必備的幹糧。
讀書時班上有個學生,情商智商滿格語商更是驚人,黑能說成白,是能辯成非,大家叫他「麗江粑粑」。三商從來不高的我始終不明就裏,有同學解釋:「翻過來是他對,翻過去也是他對,跟麗江粑粑一樣,兩面都脆。」
這個「麗江粑粑」說的油炸粑粑,也極可能是徐霞客筆下的「油酥面餅」:麥面加大油反復揉搓為千層面團,包餡兒按壓為圓餅,入油鍋文火煎至兩面焦黃酥脆。今日油炸粑粑帶餡,鹹口火腿香蔥,甜口紅糖白糖核桃花生玫瑰花,遠比徐霞客那會精致。飽含動物油脂的碳水還經過油炸,熱量翻幾番,或許是麗江粑粑「一日不能盡一枚」的原因。
油炸麗江粑粑配酥油茶,提供高熱量,契合麗江物候。
大理有「喜洲粑粑」。發酵兩個多小時的面團稀軟如泥,抹大油,形成油酥面,油酥面團按壓為餅狀,置炭火間烘烤。炭火分兩層,上層猛火下層文火合稱「子母火」,烘烤時油脂受熱溢位,層次感分明,當地稱稱「破酥」。破酥粑粑上燒下烘的方式與北方吊爐燒餅並無二致。雲南各民族中,大理白族吸收中原文化最快最深,在破酥粑粑上可窺見一斑。
傳統破酥粑粑走甜口,白糖與面粉混合捏,稱「匯糖」。新式甜口則是油酥麪包裹玫瑰、豆沙與紅糖。鹹口破酥制作更細致,油酥面團撒椒鹽,包裹絞肉蔥花大油成團後刀切,擰花卷狀壓扁。今日鹹口更上一層樓,餅子之上再抹絞肉與雞蛋,遠觀如披薩。
喜洲粑粑,像「露餡」的千層燒餅。
昆明有鍋盔,千層面團先在鐵鍋裏焙透再放碳火爐子裏烘酥脆。鍋盔由四川傳入,由於口感好、制作精,更勝在讓人朵頤生香,民國時廣受昆明人追捧。那時昆明不大,固定營業的鍋盔鋪十余間,流動攤販則有二十余家,數量上與豆花米線不相上下。
「鍋盔」、「鍋魁」,為突厥語「gokwei」的音譯。陜西鍋盔,發酵面團烙熟如鍋蓋,形態上與新疆的「饢」有些相似;四川鍋盔迷你,巴掌大小有方有圓,有鹹有甜,占主流的是軍屯鍋盔;今日昆明鍋盔與軍屯鍋盔差別不大,但更小更薄,只有鹹口。羅養儒時代的昆明鍋盔是否就是現在這種,從他的記載再結合當時的社會條件來看可能是白面鍋盔,論色香味無法與今日相提並論。
軍屯鍋盔,先煎後烤的燒餅。
將鍋盔裏的大油換成白脫,有摩登粑粑。摩登粑粑最早出現在鳳翥街,加了白糖白脫的發酵面團揉搓按壓為千層圓餅,鍋裏烙至半熟,再放到堂爐內兩面烤烘烤。昆明堂爐烤東西不用炭火燒松毛,烤出來的粑粑有鮮奶油香、松木香。鳳翥街靠近西南聯大,聯大女生常來光顧,汪曾祺的說法,那時的昆明人把身材纖秀的女生叫「米線」把外地女生叫「摩登」,這種白脫做的白面鍋盔於是叫「摩登粑粑」。
摩登粑粑,奶油版的鍋盔。
摩登粑粑裏的白脫說的鮮奶油,傳說由飛虎隊帶入昆明,事實是否如此已無法考證,但三四十年代的昆明是中國面朝世界的大門一點不虛。而今的摩登粑粑制作工藝大為簡省:麥面加奶粉發酵搟成薄片,抹白脫卷成條再旋扭壓扁成餅狀,下鍋煎成雙面金黃,既無「烙」也無「烘」,更沒有松毛。與這座城市的衰退如出一轍:從面朝世界的中國大門跌成為西南角落的區域治所。
昆明麥面粑粑也有不做油酥不做千層直接烘烤的,如官渡粑粑:小麥粉發酵後搟成餅,放松毛火上烤制即可。後來出現有帶餡的,多以甜口為主,如胡麻、蘇子、豆沙、花生;鹹口以蠶豆米做餡,帶著蠶豆獨有的腳丫子氣。官渡粑粑還保留火烹的痕跡,「土」味十足,說不定是麥面粑粑最原始的模樣。
官渡粑粑,還保留著燒餅最初的樣子。
麗江粑粑、喜洲粑粑、摩登粑粑、鍋盔的共同特征在於加入油脂形成千層,烘烤達到酥脆。面粉混合油脂,油脂在面粉顆粒周圍形成油膜結構,降低面粉吸水率,阻斷澱粉與面筋結合,面粉顆粒間隙由此增大,空氣得以趁虛而入,烘烤時空氣膨脹,最終達到酥脆的效果, 這種方法,普通話叫「起酥」,雲南話喊「破酥」,法語稱「Pastry」。
「Pastry」的詞源為波斯語「Peste」,指小麥。以Peste為詞源的單詞,除了法語「Pastry」,英語有「Pie」,意大利語有「Pizza」,詞匯演變反映歷史真實,可知小麥老家在「新月沃土」。這種原產西亞的谷物,兩千多年前隨「青銅之路」東傳中土,甲骨文將其寫作「來」,在此之前,中原流行的是粟與黍。
新疆烤饢,形態上可能接近古代的「胡餅」。
西方加工面食善用油炸、烘烤,中土更喜歡蒸煮。【釋名】說:「餅,並也,溲面使合並也。」小麥粉混合即為「餅」,古代「餅」 常有 湯餅、蒸餅、胡餅三類。湯餅水煮而成,如今日面條、片兒湯;蒸餅汽蒸而成,如今日饅頭、包子;胡餅,指烘烤而來的麥餅,即今之燒餅,雲南麥面粑粑也屬此類, 有「胡」一字可知其為西來之物。尤金.安德森的觀點,古代胡餅,今日燒餅都源自波斯、中亞麪包的小型變體,這種「麪包變體」在新疆叫「饢」。
南米北面,在稻米更占據優勢的雲南,稻米 制作的餅子也稱「粑粑」。
發酵米漿倒入小鍋蓋上蓋子,等鍋裏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開蓋,翻身,再蓋上蓋子,又一陣滋啦之後,開蓋,出鍋,於是有米漿粑粑。還可加雞蛋,通常用一個不銹鋼的杯子,舀入米漿,打進雞蛋,調羹加入白糖,順勢攪拌,金屬調羹與不銹鋼杯子碰撞出的聲響清脆悅耳。
一家專做米漿粑粑的小店,可能租金高企利潤微薄,這樣的小店越來越少。
米漿粑粑與武漢汽水粑粑本質上算一類:以燜促進水汽蒸發最終實作塑形。武漢做汽水粑粑,平底鍋正中有凹陷,攤粑粑時,凹陷產生蒸汽加速大米澱粉凝固。汽水粑粑加油條與各類餡料,米漿粑粑則是極簡主義,將斷舍離發揮到了極致,讓你專心致誌地品味稻米澱粉發酵後的酸香。
二十世紀末,曾有【開心蒙太奇】,用雲南各地方言給卓別林黑白無聲電影配音,風靡雲南。其中一集,卓別林兒子肚子不舒服,問他格消克醫院?卓別林回,不消不消,你得呢米漿粑粑症候群!
三角粑,最早源自重慶。
米漿匯入模具放煤爐子塑形為三角形,稱三角粑粑。三角粑粑極具幾何美感:兩個同樣的三角形可以拼成一個平行四邊形。
發酵米漿倒入墊有紗布的圓形模子隔水蒸熟,稱泡粑。泡粑算小號的大米發糕,可直接食用,在滇南,蒸熟後切片,入碗加紅糖水,拌而食之,消暑佳品。
泡粑,又叫米發糕。
糯米蒸熟,放入臼中反復舂搗至米粒皆碎,再反復揉壓為餅狀,古代稱「餈」,今日雲南稱「糯米粑粑」、「糍粑」。糍粑常冬季食用,置炭火烤至白胖,蘸白砂糖、蜂蜜。今日糯米粑粑改用糯米粉蒸制,傣族有潑水粑粑,糯米粉加紅糖水蘇子以芭蕉葉包裹蒸熟;春季雲南各地有蠶豆粑粑、黃花粑粑,糯米粉與青蠶豆米,鼠曲草混合揉捏為餅油煎而食。
江岸小區「厚香軟」燒餌塊
飯米蒸熟搗爛揉捏延展為圓餅狀也稱「粑粑」,炭火烤起鼓包,抹各類醬料,卷而食之,昆明還夾根油條;楚雄、騰沖,粑粑撕小塊放碗底澆稀豆粉拌而食之;昭通配洋芋粑粑即油糕、稀豆粉;臨滄則在粑粑上面抹稀豆粉再加醬料稱粑粑卷。飯米熟搗爛塑性還可磚塊樣叫餌塊,或許二者僅有物理形態差異,昆明將粑粑叫餌塊,位列雲南十八怪之一。
稻米與小麥不同,簡單蒸煮就能獲得較好的口感與滋味,花大力氣搗爛磨粉做成各類餅,或煮或蒸或烤或煎,口感上並沒有太大提升,卻飽含了南遷的北方人對故土的懷念。
豆米粑粑,雲南春日限定。
在雲南,「粑粑」不論出生,只論形狀,一切餅狀物皆可稱「粑粑」,有多少地方就有多少粑粑:包谷粑粑,嫩玉米粒磨漿,油鍋攤餅狀;蕎粑粑,苦蕎磨面和成面團,烙為圓餅,蘸蜂蜜而食;洋芋粑粑,洋芋蒸熟搗泥,加蔥花鹽巴拍圓餅,下鍋炸至金黃......
在雲南,粑粑已不單純只是一種食物,更是一種民俗構成要件。雲南麗江他留山,粑粑是他留人祭祀先人的必備,於是有粑粑節;在昆明,過年要專一餌塊:年前囤餌塊,殷實人家一次百幾十斤;年三十晚敬天地國親師,餌塊是貢品要件;初一早上吃紅糖水煮餌塊加甜白酒;從初一到正月第一個猴日,只吃餌塊,猴日之後才吃米飯,謂之「猴攢食」。
潑水粑粑,德昂族潑水節必備。
任韶堂的研究:「t」、「k」等送氣輔音,發音尖銳甚至刺耳,運用於食物名字,給人一種充滿刺激和脆感的心理暗示;音節中帶元音「a」,多表示大、胖、重。雲南方言中的「粑」,輔音「b」不送氣,與送氣音相反,表現出一種連續性與光滑度;「a」帶來大切重的敦實感,二者相組合,說的不就是雲南人最愛的「餌塊」麽。
汪曾祺有名篇【奶油烙餅】,總覺裏面的「奶油烙餅」原型就是昆明的「摩登粑粑」。五六十年代搞瓶白脫要找關系走後門,因為精貴,蕭勝奶奶到最後餓死的一刻都舍不得吃上一口。
新時代,「奶油烙餅」在昆明已是尋常,高檔有翠湖邊的酒店與熙樓,中檔有篆新手作與私人訂制,低檔有美團優選預制速凍,但蕭勝聞之問卻一直回響:都是一個公社,為什麽我們吃高粱餅子還摻糠,北食堂的人卻吃摩登粑粑還帶羊?
粑粑
糍粑
破酥粑粑
米漿粑粑
鍋盔
官渡粑粑
包谷粑粑
蕎粑粑
面蒿粑粑
豆米粑粑
洋芋粑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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