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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山鄉愁】消逝的村莊

2024-06-02國風

作者:李明敏

世界很大,腳步也得從故鄉出發。從故鄉出發的我們,像一把揚沙,有的散落天涯,有的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家,無論身在何處,故鄉始終是我們打不開的情結,繞不過的夢境。

我們熟悉這裏的山川草木,就像熟悉自己的皮膚和骨骼。那些赤腳走過的路,那些赤手爬過的樹,那些掛破過衣衫的荊棘,那撒過歡撒過野的油菜小麥田,那黃昏未歸時母親急切的呼喊,總是一次次在夢裏重現。那個最容易引出眼淚的地方,叫故鄉。

我的故鄉是曹武鎮的一個小村莊,從南頭到北頭總共四戶人家。三戶李姓一戶姓蘇,我的童年時期是這個村莊的鼎盛時期,除了我家,其余三戶都是多子女家庭。兄弟姐妹與父母濟濟一堂,生活在叫大五間的土坯房裏,正房廂房都住滿了人。

北頭蘇姓人家是我的舅爹,共有八個孩子,四男四女,要兩姊妹或兩兄弟共住一間房,擁擠又熱鬧。這樣的天倫現在已不多見,然而,在七十年代,似乎溫飽都成問題。我的大表叔,就因家境貧寒,又自視甚高,一生竟然沒有婚配,用農村的話說叫打了一輩子單身漢。形單影只的度過了不快樂的一生。記憶中的大表叔也有過風華正茂。可是舅爹給的那半間土坯房裝不下他追逐來的愛情。

最南頭的一家有四子兩女,長子喜生哥是那輩人中最有出息的,光榮的參了軍,後來娶了部隊首長的女兒,在陜西落了戶。我知道村裏有個在部隊的喜生哥,卻只見過他一回。

他回家探親,就愛在田間地頭轉悠,走走停停,像在找什麽東西,用老人的話說像丟了魂。

孩提時代見過的喜生哥後來甚少回來,他有他的家,他有他的生活,所謂故鄉,一旦離開,就是遠方了。

緊挨著的一家有三子一女,男主人早年有遊歷四方,一心從商,嫌棄種田,他頗有生意頭腦,我的第一頂可折疊的太陽帽第一塊電子表都是在他手上買的。都是沒用幾天就壞了。他源源不斷地從外地販回這樣那樣我們沒見過的物件,也販回一籮筐一籮筐不知是真是假的見聞。

很多個冬夜,村人圍坐在爐火旁聽他講百納經,他不僅豐富了村人的夜生活,也開啟了我們的想象之門,我們透過他窺探外面的世界。雖然他最終在生意上並無建樹,但他的開拓進取精神還是被人稱道的。

從南往北數第三家是我家,這是人丁最單薄的一家,父親本是獨子,在七七年的三線建設的一場事故中遇難。祖父母一夜間白了頭,身體也垮了。他們用全部的愛來澆灌我,我的童年在一種異常凝重的愛中度過。這種生命最初的滋養,讓我在任何困境中都能內心安詳,從不慌張!

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的春風還沒有吹開高塆村濃密的竹林,這裏依然是農耕社會,忙月天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閑月呢,男女青年成群結隊地到別的塆去玩,或者別的塆的青年成群結隊的到我們塆來玩,一直玩到天黑都不肯回家,那時電視還沒有普及,他們就在禾場上立石滾,單手把百來斤的石滾立起推倒再立起再推倒,次多者為勝。藉以打發無聊的時光。幾十號人在禾場上立的立看的看說的說笑的笑。期間還夾雜著老人的笑罵聲和孩子的嬉鬧聲。

小小的村莊可謂生機勃勃。林間的倦鳥受了驚,撲騰撲騰飛出了窩。攪動沈睡的夜色。這樣的盛況在如今的農村再難看到。現在的農村基本上是一個空殼。

秋冬閑月的夜晚是如此的豐富多彩。夏夜呢,就更美妙了,漫天的螢火蟲精靈般的飛舞在禾場上,樹叢裏,稻田邊,還有那彌漫著水汽的堰塘上。星星點點,閃閃爍爍,如夢似幻。這是一幅美麗的圖畫,我就是那畫中提著墨水瓶追螢火蟲的孩子,總覺得遠處的比近處的亮,可不管有怎樣的誘惑,我最遠只敢走到村頭皂夾樹哪裏,就不敢往前半步了,總覺得遠處黑黝黝的樹叢中藏著鬼怪。

玩累了,我就回到祖母的懷裏,透過鐮刀一樣的皂莢看玉盤般的月亮或者繁星點點。耳畔的蟲鳴和蛙聲讓寂靜的夏夜更顯寂靜,清風送來泥土和禾苗的芬芳,讓人沈醉。

還有那堰塘裏氤氳的水汽,溫柔地籠罩過我的夢境,黑絲絨般的天幕啊!寄托過一個孩子多少無法言說的夢想和希望,仰望星空,我的心一片寧靜溫潤,此生再回不去的,除了祖母的懷抱還有這樣的夏夜。人生的缺憾與美妙都在於時光的不能倒流,經歷過的那些美好,被時光醞釀得倍加香醇,輕輕地慰籍著日後人生的蒼涼。我常常想,是不是回憶浸染了感情的顏色?高塆的夏夜真的有這麽美嗎?我再狠狠的想,又覺得什麽樣的語言都無法描繪出她十分之一的美妙。

後來,村裏的人陸陸續續到公路邊建房子,舍棄了高塆的土坯房,這裏也的確地勢低窪,交通不便,不知為何名為高塆。再後來我的祖父去世,祖母隨姑媽去生活,我的祖屋賣給了村人。隨著最後一位留守老人的去世,高塆地徹底的沒有了人,房子上能用的材料被拆走了,只剩下殘垣斷壁。我的祖父,舅爹舅婆都長眠在高塆的田角地頭,祖母92高齡仍健在。

去年清明節我帶著孩子到村裏去,雜草叢生,人已經走不進去了,我費力地找到我家的地方,扒開壁土,青石門檻已經不見了,痕跡還在,想起在這裏跨進跨出自由成長的日子,抑制不住的淚水奔湧出。閉上眼,炊煙從樹林裊裊而出,祖母正從廚屋端出一碗熱騰騰的油鹽飯。我努力向女兒描述媽媽出生的地方,曾經是怎樣一番人間煙火,可是女兒不相信這荒山野嶺還生活過人。

今年清明,我再回高塆,眼前的情景把我驚呆了,村莊徹底的消逝了,連殘垣斷壁都沒有了,這裏被改造成了耕地,平平整整一塊地。皂莢樹沒有了,禾場沒有了,我的高塆----沒有了。

女兒已不肯和我一起走進這個地方,她不知道媽媽的眼淚因何而來?不住地喊:走啊,媽媽。姑爹等我們吃午飯呀!

走吧,再回首,滄海已桑田。何處可安放我的記憶?

一個人離開故鄉,以為就像射出去的箭,再也不會回來,後來才知道,人的一生不過就是一個圓,從起點走到終點,而故鄉就在圓心。